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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10部分

小说: 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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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种性格也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遗,有人把钱揉成一团,有人神经质地把钱几乎搓碎,有人精疲力尽,手掌懒得动弹下注时竟让钱放在那儿不去动它。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迫使嘴角的皱纹向下牵动,咬紧牙关控制内心的激动,不让眼睛流露出明显的焦灼情绪。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拼命集中注意力来控制面部,不想因此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这时,双手已把埋得最深的秘密毫无顾忌地泄露出来。因为,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控制、似乎沉睡未醒的手指会突然一跃而起: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掉进码池,哄然报出中彩数字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都表露无遗。谁要是像我这样,惯于观看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千差万别的性格总以各不相同出人意料的方式暴露出来,远比戏剧或是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竟怎样千般百样,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有的活像野兽长着毛茸茸弯曲的手指,像蜘蛛似地把钱牢牢抓住,有的神经质地颤抖不已,长着血色全无的指甲,几乎不敢去拿钱,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那些管台子人的四、五双手除外,这些人的手纯属机器,运作起来冷静精确,纯粹处理业务,完全置身事外。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别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像人似的分成讨人喜欢的和令人讨厌的两类;有的手没有风度,贪得无厌,令我十分反感,我总把目光移开,就像看见不堪入目的污秽。如果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总觉得那不过是一张冷冷的社交场上的面具,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于是我走向第三只台子,刚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让我大吃一惊。当时正当人人定晴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镇慑住了的一霎,每次当色子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跌撞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静默。这时我竟听到一阵咯咯喳喳的响声,就像是骨节折裂了一般。我不由得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当时简直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两匹暴戾的猛兽正互相扭缠,在疯狂地搏斗着,使得那指节间发出如轧碎核桃一般的声响。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纤巧修长,却又丰润白晰,指甲没有血色、甲尖柔圆而带着珠泽。那整个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世间绝无仅有的手,令我痴痴地发呆了——尤其使我震惊的是那双手上所表现出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的互相扭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里有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被这激情炸裂了胸膛,突然,在色子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疲力尽,简直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它们瘫在那儿如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和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了,它每一块肌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都渗出动人心魄的激情。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色的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费劲地爬了起来,颤抖着缩回去,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像是玩弄一个小轮子般,犹豫不决地捻着。忽然,这只手像头豹子一样敏捷灵巧地弓起身子,接着飞快地一弹,就像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也像听到一声信号,立刻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甚至可说是偷偷地爬到那只瑟瑟发抖的右手旁边,于是,两只手颤栗着靠在了一处,指关节在台面上无声地碰击着,好象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手能有这样传情的表达能力,能将这种激动与紧张表现得这般震撼人心。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惊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他一切全都已经死气沉沉,僵木呆滞了,尽管四周纷纷扰扰,管台人像小贩叫卖似的叫喊声,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它从高处抛下,此刻在光滑的圆形木笼子里发疯似的跳动不已——所有这些眩目刺耳的纷乱景象对我而言全都不存在了,我紧紧盯着这双平生罕见的手,中了邪似的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非得看看这双魔力无穷的手究竟属于谁,看看与这双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不错,的确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把我的目光慢慢地沿着袖子向上移动,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震惊了:这张脸竟跟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惶乱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狠劲神情,它那娇柔、如同女人般的俊美更加使人惊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暴露内心,放纵自己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没有眼睛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一秒钟也不左顾右盼,漆黑的瞳仁凝定着,宛如没有生气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映照出那个呈桃花心木色的弹子,傻气十足地在圆形的码盘里骨碌、跳动。我必须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急切紧张、如此迷人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清秀娇嫩,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这张脸正巧和那双手一样,也显得缺乏男子气概,倒更像是在游戏中纵情玩耍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布满了强烈的贪婪和疯狂的表情。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可以看见它们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一绺发亮的金色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往前边耷拉着,象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朝前倾探着头,不自觉地越来越往前凑,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可以使失去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
“我从来还没有——我必须再重述一遍——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地、这么兽性毕现地、这么恬不知耻地把激情赤裸裸地爆发出来。我凝视着它,凝视着这张脸……我为他如痴如狂的神情所深深吸引,弄得心荡意迷,就象他的两眼着魔似的凝视着滚转跳弹的圆球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和这张脸上喷射出来的火焰相比,我觉得一切都显得苍白迟钝、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小时,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一姿态:当管台人终于满足一次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他的眼睛便顿时闪出耀眼的光芒,两只手像是被炸药炸开,痉挛纠结的筋肉顿时松懈,手指震得四下分散,索索直抖。在这一秒钟里,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闪闪发光,直往前倾的身体也精神抖擞地挺直起来——他全身放松地坐在那里,就像安安稳稳地骑在马上,眉飞色舞满脸得意。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又是炫耀又是抚爱,让它们互相撞击、跳舞,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扫视了一下绿色桌子,像只小猎犬,翕动鼻翼到处乱嗅。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盼待,那种紧张不安。他的嘴唇又像触电似地颤动不已,两只手重新痉挛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情绪骤然间化为极度失望,这张方才还像孩子一样兴奋的脸,顿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钝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曾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就仿佛他什么也不明白似的,可是,管台人刚一高声喊叫,他就像被鞭子猛抽一下,又伸出手指抓来一把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把那几个金币放在一个格子里,随后又改变主意,挪到了另一格子里,圆球已经开始滚动,他又突然一俯身,扬起战栗的手,飞快地又把两张揉得皱巴巴的钞票扔进同一个方格里。”
“像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一刻不停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片刻也没有把我着迷神往的目光从这张时刻变幻的脸上移开。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时涨时退。我的眼睛紧盯着这双富有魔力的手,手上的筋肉把有如喷泉般时而升起时而降落的情绪激荡都形象地表现出来。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脸,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宛如光和阴在一片风景上交替出现,不停转换。即使在看戏时,我也从来不曾有过像这样身临其境的感觉,让陌生人的悲喜忧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一定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简直没法把目光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灯光、笑声,人影,目光,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是模模糊糊地在我身边浮动,犹如一团浑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闪烁的脸,宛如火焰之中的火焰。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出,或者扔钱出去,或者捞钱回来,我根本都没有注意。我既没有瞥一眼转轮里的圆球,也全没听见管台人的连声叫喊声。然而,那双手恰像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个阶段的输和赢、期待和失望,都像火烧的裂痕印在这张脸上。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整个晚上,我心里一直隐隐害怕会有这一瞬间,它一直像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悬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以那轻微的脆声转了一圈,两百张嘴唇屏住呼吸,直到管台人报出:‘空门’——同时他急忙挥动筢竿,从四面八方把叮当乱响的钱币和发出脆声的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做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重量,气息奄奄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急忙离开了桌面,逃一般收回到自己的身上,像野猫一般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慌乱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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