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预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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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刚同乐会时一直在睡觉,体育老师叫他他也不理,老师说请班导处理,联络凯强的爸爸妈妈……”王苡莉有条不紊的报告,她无心听完,加快脚步奔进教室。
第三排偏左的座位,一群学生交头接耳地聚拢,她拨开他们,看见带活动的体育老师蹲在趴在桌面的小男生身旁,不断唤着:“……成凯强,成凯强,听见了吗?”
她在一旁跟着蹲下,抚摸小男生额头,温度依然居高不下,整张脸晦暗苍白,她拍拍他的颊,在他耳边轻喊:“凯强,是胡老师,醒一醒——”
紧合的眼睫居然睁舜了,大眼幽幽地看着她,水汪汪得异常,眼白微微泛红,没有血色的唇蠕动了片刻才出声,嗓音细弱如蚊,“老师……带我回家……我想睡觉……”
她当机立断,把小男生拦腰抱起,对体育老师道:“这孩子有问题,得送医院,请代我上完最后一堂课。”
她头也不回冲出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能抱着近三十公斤的重负奔赴学校大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小男生在她怀里蠕动,艰困地咳了两声,她趁机问:“凯强,告诉我爸爸的手机号码,要能打得通喔,快告诉我!”
她将耳朵贴近小男生的唇,用心捕捉那微弱的号码,一手立刻输入手机,忧心仲忡地按下拨出键。
***
男人垮着肩、疲惫不已出现在胡茵茵面前的时候,独自在病房外发呆的她表情十分阴恻,饱含怒意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两小时三十五分钟,公司离这里很远吗?”诘问的口吻不再客气,秒针每转一圈,她的火气就炽烧得愈旺,累积到这一刻,差不多可以将冷水煮沸了。平时难得对日常事物有高昂情绪的她,一和他交锋便开始暴躁不堪。
他无奈地摊摊手,两只白衬衫长袖捋到手肘,领带歪了一边,全身散发着战斗一天后的困乏气息。“我已经尽量赶来了,还推掉了一个会议,这会议很重要——”
“他得了肺炎。”她冷冷地打断他。
“肺炎?”他歪歪头,“不会吧?现在天气也暖了,没道理啊!”
她丝毫无力把病毒型肺炎的成因逐一说明,担心男人有失常理的回答导致她行为失控,她扭头领着他走向护理站,“医师请你填资料,这家医院没有凯强的病历。”
护士将表格递给他,叮咛道:“成先生,请填详细一点。”
他仍是一脸困惑,犹豫地看着病患资料表,填了姓名住址电话栏后,就咬着笔杆苦思,底下一列空格均为空白。
“在想什么?”她探头过去,血型、出生地、身份证字号、过去的病史、过敏药物,全都没有回答或勾选,她忍不住冷言讥讽:“不会都不知道吧?”
“我是不知道啊!”他苦恼地看着她,悄声在她耳边问:“你知道吗?”
她吃惊得合不拢嘴,情愿以为他在闹着玩,但这种时候还有心思闹着玩的父亲是不是不太正常?
“血型呢?出生地呢?总该知道吧?”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试探。
“我应该要知道吗?”不很高兴地反唇。
她撑着额头,闭眼顺气,强迫自己把所有忍耐的招术搬出来在脑袋里溜转一遍,很不幸地,没有一项管用,这个男人硬生生踩到了她的地雷,她还能事不干己作壁上观吗?
她阴沉沉地抬起头,在一群护士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揪住他的领带,把他连拉带扯地拽到转角无人的走廊,使力一推按压住他的胸口。
她的动作几近粗蛮,令他诧异得忘了反抗,任凭她目露凶光朝他低咆:
“就是有你这种男人,只管生不管养,才会制造一堆社会问题!既然那么不想负责任干嘛生下他受罪?瞧你这德性哪一点像他爸爸了?连血型都不知道?成天把他放到垃圾堆像老鼠一样自生自灭,老婆勒?也不快点找回来善后,我警告你,成凯强要出了什么差错,我就告你虐待儿童,让你在公司没脸见人!听清楚了没?”
他错愕极了,伸手揩去脸上的唾沫,表情极为诡怪,可惜其中并无羞惭的成分,反倒像是听到一串神奇的拉丁文无法解读而充满迷惑。
胡茵茵胀红的脸和他相距不到一掌宽,眼里因激动而湿润泛光,急促的呼吸热气喷在他喉头,明显地怒气冲天,他非常怀疑如果自己再度发言失当,这个女人恐怕不会轻易饶恕他。
他谨慎地开口:“胡老师,请你务必冷静,身为作育英才的老师,不会想在这里上演全武行吧?”
她嘿笑两声:“你运气不好,我刚好离职了,想告状请便。”
“唔?”他看着她坚决的脸,确信她并非信口开河,想了想,干脆先认错,“我承认,我的确不像个爸爸,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啊,我本来就不是他爸爸啊!”
“你——”骂词梗在喉咙,硬生生转了个弯,“在说什么鬼话?”
“胡老师,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是小鬼的爸爸了?”
她陡然松开他的领带,耳根瞬间热烘烘,停了一会,接着恼羞成怒斥道:“你还有心情要宝,你们这一家不可理喻的——”灵光一闪,声音又大了起来,“你骗人!他都在我面前叫你爸爸,我每次叫你成先生,你从没纠正过啊!”
“那小子叫着好玩的,我不清楚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是姓陈没错,耳东陈。”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取出身份证,“麻烦看仔细,可别说是我伪造的。”
她凑上眼,定睛一看,证件正面有个年轻男子的大头照,五官英挺,刮了胡子,蓄着三分短发,面庞清清爽爽,乍看判若两人,醒目的眉眼和鼻梁分明又是眼前的他,左侧的姓名栏明明白白写着——“陈绍凡”,翻过背面,配偶栏呈现空白,再转回正面,出生日期是……“你今年才二十七?”她低呼。
“是,你认为我高中时有可能造孽生下一个孩子把他养到现在吗?”
他取回照片,放进皮夹,很高兴将了这愤慨的女人一军。
“我以为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来不过是个迷糊蛋,难怪饭碗也不保,早该知道你……”
“陈——绍——凡,你到底是成凯强的谁?”
他的喉头再度被高提的领带束紧。他不得不承认,今天真是动辄得咎的一天,就算自己背上一首唐诗,这个老早看他不顺眼的女人也有理由把他的骨头拆了。
第三章
医院附设的餐饮部看起来有模有样,似小一号的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尝起来却差强人意,不愧是提供给病患家属的食物,大概料想愁眉不展的家属很难在此敞开胸怀,品尝美食,不会有顾客发神经向医院投诉,未来料理的水平恐怕只有每况愈下的份。
她尝了一口腊肉,就做了以上断定,立刻搁筷不用:对座的男人却在十分钟之内将海碗里的牛肉面横扫一空,吃完后视线落在她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烧腊饭上,直截了当问她:“吃不完我帮你,不要浪费。”
“随便。”她认真地啃着手指头,遏制着体内不断扩散的烟瘾。
到底是年轻,食量似无底洞,但看着陈绍凡把餐盘上的饭菜吃干舔净,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吃完啦?有力气说话了吧?”得知他和成凯强并无亲子关系后,她对陈绍凡再也不用尊称式,语调也轻率多了。
“我饿了两餐,请慈悲一点。”他把剩余的汤毫不浪费地灌进肚子里,满足地往椅背一靠,瞥见她的表情,搓搓后颈道:“干嘛老用那种眼光看我?你一通电话我不就来了吗?我没得过肺炎,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她没说话,食客越来越多,干扰心情的音量越来越大,她抬抬下巴对他道:“到外面来。”
他无所谓地跟在她身后,心里直纳闷:这女人真是善变,今天还没见过她的好脸色,不时以谴责的目光打量他,难道她以前节制有礼的样子是摆给正牌程士均看的?
“说!你到底是谁?”两人一到餐厅外的走廊,她狠狠推了他一把,有如女警问案。
他啼笑皆非地回答:“我是成太太请的家教,小鬼没告诉你吗?”
“家——教?要不要说是管家啊?”像个鹊巢鸠占的嫌疑犯还比较合理。悬疑电影看多了,想象力自动延伸,她对这仑男人始终没有好厌。
“胡小姐,骗了你我有什么好处?”他无奈地耸肩。
“你说勒?”
他懊恼地抹把脸。“真的嘛!其实说是陪读比较恰当,这么说你一定不相信,不过这就是事实。我退役后,白天在建筑师事务所上班,晚上还兼差,一年前找到这个工作,用家教换免费食宿,刚开始也觉得奇怪,成太太对外开出的家教条件不太合常情,那样的房子坐落在那样的地段,就算每天家教八个钟头也住不起。后来才知道,成太太比谁都会算计,她把常偷穿她衣服的外佣辞掉,我就成了家教兼保姆,呃……还兼家长签联络本。成先生长年在外头很少回来,成太太也不遑多让,晚上不到九点不会回到家,有我在,孩子的功课和居家安全都没了顾虑,简直是一举两得。
虽然偶尔我也嫌烦,毕竟我是男人啊,伺候个小男生洗澡穿衣上学很累人的,不过在台北你也知道,租个房子半个月薪水也没了,那里离事务所近,只好就这样下去了,反正久了也习惯了。”
“然后呢?那对夫妇呢?为什么不见人影?”太离奇的故事,如果就此轻易相信,她人生的墓志铭会不会再多添一项注脚——“可悲的傻瓜,死在诈骗集团手里? ”
“跑了。”他耸耸肩。
“跑了?跑哪儿去?”
“成先生外头早有女人了,听说对方很有手段,帮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乐得待在那个家,瞒了太太好几年。成太太雇了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亲自上门大闹一番,坚决提告,成先生索性就不回来了,成太太一气之下也留张纸条离家出走了,本意是想威胁成先生回头。我猜啊,双方都以为彼此绝不会丢下这个家不顾,小孩是活生生的人呐,谁知道都错估了对方,一个比一个狠,这栋大房子从此只剩下我和小鬼——对了,原本还有做饭的厨子,领不到薪水也跑了。”
“……你为什么不跑?”
“这位小姐,我也是有良心的!”他瞪了她一眼,“再说我也习惯那个地方了,那小鬼也算乖,不过是多买个便当,负担一些生活开销,差别不大。”
她托着腮,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难怪陈绍凡对这孩子切身的状况总是一知半解,反应和一般家长大相径庭。话说回来,凡事把自身感受摆第一的成氏夫妇也好不到哪儿去,只知把孩子当作牵绊对方的筹码,别说孩子的教育费,成氏夫妇恐怕连生活费也没留下分毫吧。
她抬起头,帮着献计,“你可以到成士均的公司找人啦,公司总跑不了吧?”
“公司也跑了,早迁到对岸东莞了。”
“啊?成太太呢?你找过她吗?做母亲的总会牵挂孩子吧?”
他做出不敢领教的神情。“通过一次电话,她撂话说要让成士均一辈子后悔,电话就挂断了,手机没再通过,我猜号码也换了吧。”
简直是——任性到极点的两个成年人啊!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吧?
她顿时沉默,一脸黯淡,自顾自地往前走,陈绍凡赶上她,两人并肩走向直通儿童病房专属大楼。
“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
“……”
“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三个月后一定会有一方回来刺探军情,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解套了。”
“……”
“喂!”他忽然拉住她,眯着眼端详她,须髭遮掩了掂量的神情。
“干嘛?”她无精打采。
“你不会……”尾音拉长,是质疑的口吻,“明天就落跑了吧?”
这是个好问题,她倒是尚未思量过。这怪怪一家子的家务事未来是否该持续揽在身上?她、陈绍凡、成凯强,互不相干的三个个体,就算撒手不管,也没有人能义正辞严地谴责她,真正该负责的事主已躲得不知去向,她这个路人甲忧心忡忡是为哪桩?
她退后一步,跳望小男生病房所在的楼层,白色灯光透出边窗,微弱不明,像小男生不够强壮的生命体,明灭之际无人关注。她想起那张缺了两颗犬齿的笑容,两只膝盖霎时钝重起来,口袋里的手指碰触到塑料卡片的锐角,那是她的提款卡,本来准备把刚借来的一笔钱转帐给陈绍凡当作修缮赔偿费的。
她试着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不断拉远她和大楼的距离,也拉远和男人之间的距离;男人凝望她,不出声,直到她的脚跟抵住了花圃围篱,结束了她的尝试。没有办法,她真的没办法再迈开步子,她虚乏地坐在一座石礅上,垂视碎石地面。
不久,男人的鞋尖停在正前方,他蹲了下来,探看她低俯的脸。
“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烧了他们的浴室不是吗?”她试着挤出笑容。
他跟着咧嘴笑了,“是啊,在他们回来前不修好,我们就会吃上官司了。”
“听起来不太妙,那就趁早乖乖修好它吧!”
“我们一起合作,一定很快就会完成。
听起来像是个诚挚的邀请,其实两个人已莫名地脱身不得。他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