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凉州 作者:白衣卿相-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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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中背对着她的是一人一马,却不是崔度,梅朵看了这唐将几眼,扬声道:“是崔度让你在这里伏击我的么?”那人不回答,也不回头。梅朵略感奇怪,又喊了一声:“你要是怕打不过我,就走吧,我不会追你的。”那人仰头望天,道:“我就说过,小梅朵是不会打师父哥哥的。”梅朵听了这个声音,张大了小嘴巴,连弯月眼睛都快变成了满月,那人拉马转过身,含笑看着梅朵,梅朵尖叫一声,人已从自己的马上跃起,跨坐到了对面的马的脖子上,双手缠住了那人的脖颈,又是闭着眼睛没头没脑不管不顾地在李剑南的脸上亲着。李剑南知道,崔度和公主就躲在身后的草丛中,但他不想闪避,也不能闪避,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把梅朵揽在怀中,让她伏在自己的肩膀上嘤嘤缀泣,就这样呆呆地,抱着梅朵,想着随儿……梅朵边哭边委屈地道:“你干嘛上次又偷偷跑了,你就是要走也得告诉我啊,也得告诉我去哪里啊,我还以为你在乱军中——呜……你知道这四年我怎么过来的嘛!”李剑南心中歉疚,拍着梅朵的背,轻声道:“是师父哥哥不好,下次不会了,真的不会了。”梅朵抬起身,破涕为笑,又追问道:“真的么?那我片刻也不离开你了!”李剑南含笑刮了她鼻子一下,道:“看你,又哭又笑,象个小花猫,咱们梅朵现在可是威震吐蕃的大将军了,不能再这么小孩子脾气了。”梅朵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举起袖子在脸上抹着,李剑南低头看了看她的“盔甲”,惊讶道:“你怎么穿了一身绢布甲啊,这东西是将官们平时穿来做做样子的,打仗时不顶用的。”梅朵得意一笑,道:“因为这身‘盔甲’最漂亮啊,打架又没人打得过我……师父哥哥,你穿这身八宝连环甲好英俊哦,我都没见过穿了盔甲会这么好看的男人!”李剑南忸怩道:“哪里哪里,这个这个,我也就是随便穿穿。”梅朵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师父哥哥怎么会在这里?”李剑南沉吟片刻,道:“因为我是李剑南,不是贝吉多杰……”梅朵呆住,就那样一动不动审视着眼前的这个人,李剑南任由她看着,自己也是心潮起伏百味杂陈,梅朵突然敲了自己的额头一下,道:“我真该死!我的兵上次在青葱岭北路差点伤到你!”李剑南没想到梅朵不是责怪他而是责怪自己,问:“梅朵你不怪我骗了你这么多年么?”梅朵看着地上的枯草,若有所思,轻声道:“师父哥哥一定是有苦衷的,师父哥哥不会是故意瞒梅朵,师父哥哥永远也不会害自己的小徒弟……”李剑南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大痛,又将她抱入怀中。在她耳边道:“是师父哥哥不好,你说得对,以后我什么事都不瞒你了。”
崔度干咳了一声,从草丛中站起,走过来道:“既然不打了,秦州是不是就归大唐了啊?”梅朵从李剑南马上跃下,叉腰道:“你干嘛躲在那里偷看!就是送也是送给我师父哥哥,又不是给你这个手下败将的!”崔度不以为忤,笑道:“那是,谁让人家李将军收了个好徒弟呢,卿卿我我,自然不分彼此啦!”梅朵脸一红,啐道:“打不过我就口头上讨便宜,没羞!”李剑南也下马,看了崔度藏身的草丛一眼,问:“随儿呢?”崔度长声道:“你们两个在马上这番肉麻的亲热,连我这男人都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走,公主女儿家脸皮薄,早看不下去先回营了……”李剑南心中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然而这一点点的所谓快感也是被抽搐着的痛感纠缠着的。李剑南咬着牙,闭着眼,慢慢呼出一口粗气。那边崔度笑嘻嘻问梅朵:“小丫头你用的两个小轮子叫什么名字啊?”梅朵轻哼一声,道:“我才不是‘小丫头’,我是能打败你这小将军的大将军!你想知道那对轮子叫什么名字啊?我偏不告诉你,我只告诉师父哥哥!”崔度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日月双轮’有什么稀奇。”梅朵点头,道:“还算你有些见识……嗯,就是你和我师父哥哥当年在曲江池杏花园聚会上御前比武夺公主的吧?怎么刚才那个公主也在这里?”崔度道:“这事情连你都知道,真是流毒甚广。你该感谢我和你师父哥哥争公主,否则你师父哥哥娶到公主就不要你了!”梅朵咬着下脣,不出声,李剑南在后面用眼光制止崔度,对梅朵道:“你先回城,不然你的兵将们该着急了。晚上你再到这里来,我等你。”梅朵听话地点点头,跨上自己的桃红马,低着头,向回走。李剑南目送她拐出谷口,又狠狠瞪了崔度一眼,道:“以后少乱说话!”崔度捂了一下嘴,道:“如果她真把秦州让出来,就算她打我两下都行。”李剑南不理他,骑着马,回营。路上,李剑南脑中忽而是随儿、忽而是梅朵,渐渐地乱成了一锅粥。回到自己的营帐,李剑南疲惫地躺倒,不久,沉沉睡去。
出帐,望天,月明星稀,想起和梅朵之约,放弃了原来想好的去看看随儿的想法,打马直奔山谷。
远远的,月光下,李剑南看到一个盛装女子。再近些,李剑南看到她脚上是一双平头小花履,下身是一件光彩流动变幻不定的百鸟毛裙,裙以白丝带系在腋下,丝带两头顺着腰身垂下,上身是一件袖宽四尺的沙衣,外罩一件绣花无袖裲裆,低低的翠绿抹胸,一条长长的以轻薄纱罗裁成的印有山水花纹的帔帛从肩上垂下,在两臂弯上随风摆动,左右腕上各套一个白玉镶金手镯,项上戴着一个缀以珠玉和璎珞的镂铸云纹的细细的金质项圈,面傅淡粉,唇点燕支,左颊贴梅花钿,眉似涵烟,额画花黄,头上挽了一个高高翘翘的惊鸿髻,髻上斜插金雀钗,月光映照下,美艳不可方物——李剑南就这样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还是不敢肯定这就是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那个平时穿得粗枝大叶从来都是素面朝天的梅朵?纵然是贵为公主的随儿也未这样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地打扮过啊……李剑南试探着叫了一声:“梅——朵?”梅朵眨了眨弯月般的眼睛,问:“师父哥哥,我漂亮么?”李剑南在马上稳了稳身子,然后慢慢下马,走到梅朵面前,又围着她绕了一圈,肯定地道:“很漂亮!”梅朵喜上眉梢晕生双颊,李剑南又补充道:“这身衣服是真漂亮!”梅朵皱眉、撅嘴、跺脚,李剑南本想象以前那样拍拍她满头小辫的脑袋,现在却无从下手,伸出的手又尴尬地缩了回来,补充道:“人更漂亮!”梅朵笑逐颜开,又要扑过来揽他的脖子,李剑南这次早有防备,双手捉住她的双臂,道:“小心弄皱了你这身漂亮衣服。”梅朵“嗯”了一声,放下双手,又在原地转了一圈,问:“你的那个什么公主是不是也常穿成这样给师父哥哥看啊?梅朵穿起这身唐装,是不是也很好看?”李剑南含笑看着她,道:“小梅朵本来从小就那么好看的。”梅朵眼睛直直射向李剑南,问:“那师父哥哥是不是从小就喜欢梅朵了?”李剑南惶然避开她的目光,道:“当然啦,不然怎么会收你这个小徒弟。”梅朵低头,又抬头,道:“公主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李剑南依旧注视着地下的枯草,应道:“我相信。”梅朵忽然怒道:“梅朵连那一团枯草都不如么!师父哥哥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李剑南忙转过头看着她,道:“怎么会,只是你突然穿成这样,我一时适应不了……”梅朵一步一步走近李剑南,双臂环住李剑南的腰,将香软的身子贴住他身上,踮起脚,闭上眼,缓缓将红唇送上,李剑南颤声道:“梅朵,你真的长大了。”梅朵娇慵地睁开眼睛,腻声道:“坏哥哥,你怎么现在才知道啊……哥哥我冷,你抱紧我!”李剑南将她抱紧了点,怜惜地道:“知道冷还穿这么少出来!是不是没骑马从秦州城内一步步走过来的?”梅朵轻笑一声,道:“刚才还不觉得冷,穿这样当然不能骑马了,还要躲开我的手下兵将们……只要哥哥喜欢看,就值得!”李剑南心中一阵温暖,用下颌蹭着梅朵的额头道:“我还是更喜欢那个穿得朴素大方,扎着满头不知道多少条小辫子,整天弯着一对大眼睛又爱笑又爱哭的小梅朵……”梅朵低低的声音道:“哥哥喜欢什么样的梅朵,我就做什么样的梅朵。”李剑南叹息一声,道:“梅朵,谢谢你在这时候安慰我……你真的不奇怪我是李剑南?”梅朵仰望李剑南,道:“师父哥哥的故事我小时候就听过,我当时就好神往,现在知道贝吉多杰就是李剑南,只能让我更喜欢你!”李剑南笑着摇摇头,拉梅朵坐在马旁,道:“那我就跟你说说我的过去……”梅朵头枕在李剑南腿上,静静听他说。
李剑南从自己小时候出生在剑南,后来被师父带到湖州学艺读书,如何从小立志夺回河湟,如何进京赶考,如何见到随儿,如何和崔度比武,如何参与宫廷政变后逃亡等等详详细细说给梅朵听。听完后,梅朵意犹未尽,道:“再多说些,我一直梦想能这样躺在剑南哥哥怀里听你讲故事。”李剑南点了梅朵额头一下,道:“就这么多啦,我到吐蕃后的事情以前都讲给你听了。”梅朵撇撇嘴表示不相信,道:“以后我早晚会知道!我也不希望吐蕃和大唐这么打来打去的,是大唐的城池和百姓,就应该归大唐,吐蕃的这些官老爷们又不懂耕作,连以前的很多排水浇灌设施什么的都废驰了,汉族人又不爱过游牧生活,真是不该搅在一起!”李剑南惊喜道:“没看出你还很有见识!”梅朵皱了皱鼻子道:“李大进士的徒弟嘛!我回去就想办法,让我们两国不必再交战!”李剑南笑道:“你要是真能做到,连师父都要感谢你了。”梅朵娇憨地道:“反正我是不会和剑南哥哥交战的。”李剑南问:“梅朵你用的那两个小轮子真的是上古三大神兵之首的‘日月双轮’?”梅朵点头,道:“是老骆驼爷爷传给我的。”李剑南又问:“崔度的六神枪真的不是你的对手?”梅朵道:“他是打不赢我,可现在最后一式没练成之前,我也难以击败他,更何况他这人又经常油头滑脑藏奸使诈。”李剑南叹息道:“真是没想到你的轮子这么厉害,看来我也是望尘莫及了……”梅朵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我爷爷是很推崇你师父顾文充的,说他是大唐第一侠士。更何况梅朵又不会和师父哥哥动手的。崔度的六神枪枪法我也了然于胸,所以他在我这里才一筹莫展。”李剑南想起张议潮的“有”剑剑法也是老骆驼传授的,心中更是对老骆驼多了一层忌惮。
子夜时分了。李剑南道:“梅朵你该回城了,这段路很黑,又不平整,我送你回去。”梅朵甚是欢喜。两人就这样在月光下慢慢走出山谷,走到秦州城下。
李剑南迎着月光、迎着微风,拐过谷口。
月光下,山谷中,刚才他和梅朵相会的地方,李剑南遥遥看到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正欲乘风归去的飘飘欲仙的女子,“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他听到的风掠过枯叶和黄草时的声音如环佩般悦耳,那是这支舞的“散序”部分;接着是这支舞的“中序”部分,她紧身的双肩翘起的无袖胡服上满坠着的铃铛、环佩随着她身体的倏然一动而先后撞击出不同的动听的声音,她伸开的赤裸的两臂上缠着两条长长的白纱。接着她宛如精灵般一扭小蛮腰,向前跃出一小步,梳着百合髻的头向后一仰,边歌边舞……李剑南全身心地感受着,随着她婉转低徊的歌声和翩若惊鸿的舞姿吟道:“‘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她节奏又变,已转至此舞的尾声“曲破”,再无歌声,快到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李剑南忘记了吟诗,忘记了观舞,忘记了自己……她人飘至半空,落伏于地,仰头,不动。
天地无声。
李剑南没有鼓掌,没有喝彩,就这样呆呆定定立在那里。终于,李剑南恢复了感知,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走向仍保持着最后那个造型的她。她的额头上全是晶莹的汗珠,微张的花瓣般的红唇还在细细地喘息,李剑南蹲下身,痴痴望着这个坠落凡间的仙女,不相信刚才那样舞动着的就是自己如此熟悉的随儿,随儿缓缓合起妙目,两行清泪从鬓边颊侧蜿蜒滑下,李剑南重重地吻上了随儿的双唇,随儿不动,李剑南闭上双眼,两滴热泪无声地落在随儿的俏脸上,随儿忽然死死抱紧李剑南,疯了般回吻李剑南,终于,她伏在李剑南的肩膀上,发出压抑已久的委屈的大哭。李剑南在她耳边低声吟道:“‘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随儿,正如你刚才跳的‘霓裳羽衣舞’一样,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