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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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又有藩国割据,于是日本遂发生革新运动。其运动所根据的学说是什么,绝不是空洞的人权观念,而是吾国儒家的春秋大义。儒家发生于春秋战国之时,当时内则列国攻战,外则蛮夷猾夏,在这种环境之下,儒家就提出尊王攘夷的主张,尊王是谋国家的统一,攘夷是谋国家的独立,而有似于布丹的主权说。日本维新,内铲除藩国割据,外抵抗列强压迫,就是根据这个尊王攘夷的观念。所以说,明治维新有恃于汉学的甚多。汉儒与宋儒不同,宋儒所注重者为个人的修养,由诚意正心而达到修身齐家之道。汉儒所注重者则为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而又乘秦代法家思想浓厚之后,未曾忘及利害观念与刑赏制度之关系。宋儒尤其理学家专谈仁义,因仁义而竟反对利欲。这种立论,就个人说,已有反于人情,就国家说,更不能依此以富国强兵。故在宋代学者之中,反对理学家的,亦有其人。李观云:“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陈亮亦说:“始悟今之儒士,自以为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养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第四册74页以下)明治维新时代的功臣都是精通汉学之人,其私德,例如娶艺妓为妇之类,也许宋儒视为悖理,而维新功臣则认为此对国家无足轻重。
因为主张“尊王”,遂提高天皇的地位,以压迫藩国诸侯。到了诸侯奉还大政,而名义上一切权力遂集中于天皇了。中经中日战争、日俄战争,日本以小国而能打败大国,天皇的权威更提高了。同时又有英日同盟之事,太阳国家(日本国旗)能与太阳永照领土的英国交盟,日本更神气了。由是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最初只是宪法上的条文,到了后来又变为社会上的信仰。
说到日本宪法,我们不能不佩服当时政治家之决策。他们都是脚踏实地,绝不好高骛远。当日本修宪之前,曾派五大臣考察各国宪政。他们要到哪一国呢?他们认为美法不必去,它们是共和国,它们宪法不能供为君主国参考。到英国么?他们又认为英国是宪政母国,但它的宪政太过进步,日本没有资格去学。“没有资格去学”,自己承认,这种思想是多么合理。若在中国,必定以为我们要学,就学第一流。但是法制与铁路轮船等不同,只能一步一步地学习,绝不能越级而进。最后他们决定赴普国去了。请教于普国一位最负盛名的宪法学权威(适忘其姓名)。哪知这位学者竟然予以拒绝,依他说,一国宪法必与该国历史、风俗习惯、社会结构以及民族性有关。他不知道日本历史,而对于日本的一切情况生平未曾注意,何能代替毫不认识的人,制造一件配身的衣服。日本大臣遭了拒绝,又到奥国,见到法学权威Stein(他是宪法学及行政法学的权威)。Stein的意见也和普国那位学者相同。但是日人千里而来,在情理上不便拒绝,遂与日人相约,每天晚上集会一次,他告日人以各国宪政情形,日人告他以日本的一切情况。如此互相谈话,约有数星期之久,Stein决定了,他说:“日本的程度太过幼稚,要实行宪政,只有学普国”,于是他们共同起草了宪法草案,回国后,以天皇之名义发表,这就是日本战前的宪法。我们若把普(第一次大战以前)日两国宪法比较一下,就可知道其中条文很多相同。
依上所言,日本天皇的威权是由明治维新以后,才建立起来,并不是自古已然。大正十一二年之间,民主主义与共产主义大见流行,天皇的权威似已降落。白川旅舍之内住有许多日本学生(也是京大学生),他们喜欢谈论皇室秘密之事。我们听得很多。据他们说,明治天皇与其皇后一生只同坐过马车(当时没有汽车)一次。皇后没有生过儿女,大正及其他皇子都不是皇后生的,而是明治的妃子(其实,当时已实行一夫一妇,纵是天皇也无皇妃)生的。大正生来,就不甚聪明,一次他在国会宣读开会诏语,忽然“灵机”一动,将诏语之文稿卷了起来,打在议长头上(因为天皇座位乃在议长之上)。他的皇后很漂亮,但他在庶子之中,并不是长子。
他们又说了过去宫中许多的事,无非是男女私事。凡要破坏一个权威,谈其男女私事,最容易引人注意,也最容易使人不认其为神圣不可侵犯。这种传说是真实么,我们不敢断定。
第四部分 三高发生风潮第22节 临别旅行
我在日本,前后满十一年,即成城三年,补习一年,一高一年,三高三年,京大三年。在这十一年之中,我归国约有五六次之多,而均在暑假期间之内。未回国时,也曾同朋友赴各地游览,而以考上一高之年,结伴赴房州避暑一事,印象最深。
房州是在东京湾海岸之傍,当时由东京赴房州,尚无火车,我们须坐轮船。海浪甚大,乘客呕吐者不少。我们结伴同行,租了两间房屋,自煮自吃。此时物价低廉,鸡一只不过四毛钱,比青菜还便宜,我们每天吃鸡,而地近大海,新鲜的鲍鱼、干贝、龙虾,价钱也不甚昂。一人主采购,一人主洗涤,我则担任烹饪。常将龙虾之脑与鸡蛋合炒。饭后另一人则主洗碗。后来洗碗之人提出抗议,谓煮菜不难,洗碗实难,由是专司之制改为轮流担任。房州海岸黄沙遍地,慢慢的倾斜下去,在那里作海水浴,没有危险。
镰仓为比较高级的人避暑之地,该地有温泉,但男女合浴,我们总觉得不甚方便。日本女人不问已嫁未嫁,对于男女合浴,态度极其安静,你洗你的,我洗我的,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而中国学生往往情难自禁,赶快跳入汤槽之中,而又不便再行跳出。
日本各大学都是采用学科制度,但其中亦有限制,一年级读什么,二年级读什么,三年级读什么,学校都有规定。学生可以两年不考,等到第三年全部应考,亦得每年只选择一部分来考。不过有些课程,设有限制,例如民法,未考民总的,不得应考物权、债篇以及继承、亲族。
教授阅卷,大约不甚负责。陈锡符同学有一次告我,东大有一位教授,信奉佛教,每逢考试,因考卷太多,常把考卷用索轻轻缚住,挂在天花板之下,用白纸写了六十分,七十分,八十分,九十分,分置于“他他密”之上。他合掌祷告,口中念“阿弥陀佛”三声,将拳向考卷一击,考卷散在地上,凡扔在六十分之处者就是六十分,扔在九十分之处者就是九十分,这话是否真确,固然不敢保险,而日本教授阅卷不甚负责,则为事实。以我之成绩言之,考得最好的乃是行政法,得八十五分,其他各种不过七十分左右而已。此盖日本教授常托“助手”看卷,助手对于中国学生往往歧视,而不欲予以高分数之故。
我于行政法一课能够得到八十五分,亦有理由。讲授行政法的是佐佐木先生,他著作一本极厚的《行政法总论》,我则把它摘要起来。不关紧要者舍去,有特别理论者摘要下来,所出题目不会超出我摘要的范围外。毕业时,我将此部摘要交与同学赵修鼎,后来有人告我,中国学生多念我的摘要,不念佐佐木的原书了。
毕业后,留学生监督发下了过去所欠的官费,而又有一笔回国旅费。我得了数百元日币之后,即与二三友人赴日本各地旅行。其中对我印象较深的有两个地方。
日本风景确实明媚,但比不过我国风景之伟大。风景区的日光(地名)实在不错,山陵起伏,树木茂盛,上山要坐滑竿。我认为看风景,绝不能坐汽车,汽车走得太快,坐汽车看风景,无异于走马看花。山上树木有许多猴子跳来跳去,我们坐在滑竿之上,一方看风景,同时又可与坐在别一个滑竿之朋友闲谈。我幼时喜欢读史论,柳宗元之游记文章,念得不多,而且不容易学,所以我不能描写风景,即写,亦写得不好。
奈良距离西京甚近,因为近,在学时,反而没有去过。毕业后,才赴奈良观光。奈良市区就是公园,别有一番风味。街上大的鹿,小的鹿走来走去。它们常向行人讨食,行人可于邻近饼店,买饼干给它们吃。它们吃了之后,还追随你的后面,不肯离开。你只有将空空的两手,给它们看,它们才肯离开。
我们所到的地方不少,看的风景也不少,风光明媚,小巧玲珑,而又有日本特有的各种节目,那一个有名的宝塜女剧团所在地,我也曾去过、看过,许多貌美年轻的少女,或穿和服,或穿西式衣裳,出来跳舞,而又佐以悦耳的音乐,确实不错。日本每年能够招揽许多观光客,得到外汇不少,不是没有原因的。
日本艺妓是很有名的,你要看第一流艺妓比看内阁总理还难。因为他的会客日程早已排定了,排至二三星期之后。日本维新时代的元勋,均有英雄美人的观念。伊藤博文所写“醉卧窈窕美人膝,醒握堂堂天下权”,对于后来政客,影响甚深。所以不问那一个政党,苟有重大事件,多在艺妓处开会。而艺妓也受了训练,此一政党的决策,绝不会告诉别党。我们还是学生,当然没有资格去看艺妓。
日本菜又贵又不好吃,三高毕业之时,同学均到日本一间酒家,去吃日本菜。生鱼还可以吃得,至于白饭之中包以生鱼,外用海苔纸包裹,实在难吃。日本学生喜欢闹酒,吃得酩酊大醉,才肯罢休,帝大毕业时没有这种聚会,也没有什么毕业典礼,只从法学部管庶务的人那里,取了毕业文凭,再赴各地旅行,而后乘船回国。回忆至此为止。
青年人想将来,壮年人想现在,老年人忆过去。这话未必有错,现今在台人士,年龄与我相似的,大多不忆过去,而想将来。为什么呢?哪一家不是骨肉分散,哪一人不想回到大陆。“黄河之水天上来”,台湾能够看得见么?“不尽长江滚滚来”,台湾能够看得见么?哈密瓜、马乳葡萄,台湾能够尝其味道么?冬天大雪,冷是冷了,而每家均有火炉,比之台湾寒潮一来,就冷得令人战栗;而太阳出来,又如夏天,谁人能够忍受。大陆的冷是干冷,台湾的冷是湿冷。我们想未来,就是希望能够回到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