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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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这老朋友挑眼,这小子是给惯坏了,得严厉的教训他一顿。”
“继先兄,我看慰祖的刺激受得不小,你们该带他到精神科去看看。”
“哟!刘太太,真难为你,给这样一个人做继母可不容易啊?难为你怎么把他
带大的。”
…………
无论人家说什么,他父亲和继母都有气无力的,“是啊,是啊”的应着。
他在后面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只是仍觉得意犹未尽,
还有太多的怒火没发出来。
客人打发走,他继母就从她穿着的织锦缎拾袍的腋下,抽出条白纱手帕抹眼泪。
“准备了整整一个月的寿宴,想不到是这么收场。”
“别说了,到后头看看老太太吧!”父亲长叹一声,半搂着继母的肩膀,到后
间来。
祖母已经唠唠叨叨的数落他半天了。
“我还当你是给我拜寿来了呢?敢情是故意来捣蛋的。我把你从小带大,你当
容易呀?干嘛你要这个样子对付你奶奶?这个没天良没心肝的富生……”祖母淌着
泪,用一个手指指着他。
“妈别难过了,回房去躺躺吧!”继母过去搀扶。
“你别扶我。我就是想问问这个孽障,干嘛要跟我过不去?我一辈子就一次八
十岁,硬叫他给闹完了。”老太太硬气得很,安如磨石的坐在椅子上不肯站起身。
祖母数落她的,他想他的,他把下巴翘得老高,两只眼睛空茫茫的望着走廊外
的夜色,对屋子里的人全不睬不理。
他父亲铁青着脸,倒背着手地站在中间,几次要开口,都因为气得太厉害,嘴
唇打颤而咽回去了。
“慰祖——”父亲终于开了口。
“谁是慰祖,我早就不叫这个可笑的名字了,我无祖可慰,也不想慰了。”他
蛮横的打断父亲的话,傲慢的说。
“什么?你改了名字?改了什么名字?”父亲又吃惊了。
“我改叫刘浪,我情愿流浪,不愿意‘慰祖’”。
一哎哟!慰祖,你说的可叫什么话呀?”祖母惊得停止了唠叨。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上次回来,你待了一星期,就不声不响的走了。
一走十年,没有一个字。今天你回来,没有人想追究过去,你回来全家人都高兴。
为什么你要跟家里人做对,你好像很恨我们?”父亲很沉痛的说。
“不是好像,是真恨,我恨你们。”他爽快的接上。
父亲半天不做声,鼻梁旁边的肌肉在隐隐的抽动。
“慰祖,你没有理由这样恨我们。”父亲抑制情绪说。
“慰祖,不管你给自己取了什么时髦名字,我看你还是我那个小孙子慰祖,家
里人人疼你,你干嘛要恨我们呀?”祖母又用手指着他,脸上的皱纹里泪水还在闪
亮。“你呀,你是没有理由恨我们的。”
“慰祖……”他继母又在抹眼泪。
“好了。”他把双手一挥,止住眼前的三个人再讲下去。“第一,我不是刘慰
祖,我说不是就不是。第二,我有足够的理由恨你们。”他霍的一下子站起,迈了
几步,停在祖母与父亲之间。“你们还想欺骗我吗?还想装君子面孔吗?劝你们不
要白费力量了。”他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道:“上次我回来就是专门
来侦探这个秘密的,哼!什么将门之家,什么忠厚传家,算了吧!告诉你们老实话,
我找到了她。”
父亲整整领带,干咳了两声,试探着问:
“你找到了谁?”
“是啊,有话明说嘛!你找到了谁?”祖母困惑的看着他。
“难道你们真不知道?”他不屑的冷笑出声来,笑完把脸一沉,叫着道:“我
找到了我母亲,我见到了她,她明明是活着的,为什么你们要骗我说她死了?为什
么?是为做下的亏心事遮掩是不是?”
“啊——”祖母第一个哭着叫起来。
父亲一动也不动的站着,像个石头人,他的面色更阴沉了,像罩了一层浓云,
暗得发乌。
“慰祖,我们这样说是为你好,为你的心理健康——”
“啊?为我心理健康?”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当然喽!如果我早知道自己是
个私生子,对心理是不太好的。不过,跟人家生了私生子又始乱终弃的人,心理倒
没什么,面子可就不好看了。你们懂得什么叫伪君子吗?”
“慰祖,这是做儿子的跟他父亲在说话吗?”他继母惊骇的说。这时他二妹惠
娜也闻声从楼上下来了,漂亮的小脸上全是愁苦,默默的坐在屋角里。
“我是个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不想做伪君子的儿子——”他咬咬嘴唇,傲
然的说。
“慰祖——”几个人全失声而叫。
“既然你是个流浪汉,什么也没有,你还回来做什么?”父亲忍无可忍似的,
板着脸问。
“我回来——”他差点脱口而出说出因为突然想家了。“因为——因为我的人
生被人给破坏了,我也不能叫那些破坏人的人过得心安理得。再就是,我想我总不
能就那么悄悄迷迷的走了就算了,总得叫骗人的人知道我已经看穿了把戏,揭下他
的假面具。”他说着越发的不能控制,越来越说得痛快。挖苦的道:“我也想知道,
为什么在天桥唱大鼓的就可以看不起在舞厅伴舞的?为什么妈妈做跳大神的就看不
起人家妈妈做拆字算命的……”
“慰祖,你疯了!”父亲厉声制止他。
“慰祖,别再说了,别再说了。”继母惶惑的哀求。
“哥哥,哥哥,你真的这么恨这个家吗?”惠娜无助的叫着。
“都别说了,你们看不出来吗?他是专程回来跟我们算帐的。”祖母阴霾的说。
“你是真不想要这个家了?你非要毁掉我们不可?”
他望着父亲胖胖的腮帮、鬓角的白发,几乎有点心软。但他满不在乎的摸摸胡
子,仰了仰头,微笑着道:
“我抱歉是有点那个意思。”
“那你就立刻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件逆的儿子,也永远不许你再踏上这个大
门,你爱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跟我没关系。”他父亲把手一抬,指着大门口:
“你滚,立刻滚,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
父亲会强硬到这个程度,颇令他意外。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慢吞吞的背起包,
提起袋。
“你要去哪里?”他父亲问。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踏着大步往外走。
“慰祖——”祖母高声叫。
“哥哥,你回来——”惠娜奔上来拉住他。
“汪汪,汪汪——”真理往他的腿上扑。
“慰祖,你给我回来。”父亲又提高了声音。
“小先生,慰祖少爷,有话好说,你别走啊!”老梁抱住他不放。
他像什么也没听到,把老梁推到一边,径自出了大门。
2
火车停住好一刻了。因为想得大专心,他也没注意停的是什么站。当他发现挂
在站台上的大牌子上的字,赫然是海德堡时,已是列车停留的最后几秒钟。
他连思索也来不及,急忙披上甲克,拖着行李,仓仓惶惶的下了车。刚下得车,
那长长的一大串车厢,就往前移动了,转瞬之间,便没了踪影。
他背起背囊,提着袋子,慢慢的出了车站,心中可就在问自己:“我神神经经
的下车来做什么呀?寻旧、访友、还是要想法子借几个钱?”
他回答不出,仿佛这三项全不是目的;又仿佛三项各占一点成分。说寻旧,十
年前他是海德堡的学生,这附近的山山水水,何处没有他的足迹?;日是有资格寻
的。
访友?他在这里曾有过比朋友更亲密的人,当然也有过朋友,可是从离去后就
没通过消息,谁知他们还在不在此地?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人?
借钱?他下意识的摸摸裤子后袋里的五十七块二毛五分马克,觉得是有借几个
钱的必要。否则就算住最小的旅馆的话,也只能维持一天的生活。
问题是何处有他的朋友?谁会借钱给他?一个极力要把所有的“旧”都埋葬的
人,何必又来寻什么旧?
他真有点后悔:不该下车来的。
他意兴索然的,晃晃荡荡的蹭到站门外,立在人行道的靠边处,望着与车站平
行、直通城中心的柏根海默大道。
这条路是他昔日走过不知多少次,再熟悉也没有的了。
附近多了几幢新型的高楼,路面重新翻修过了吧?像是加宽了一些。马路两边
的大片迎春花树,以前是没有的。十年,倒是好长的一串岁月呢!完全没变的,是
他头顶的那片天空,那片蓝蔚菌的、静谧中透着一分凄美的、海德堡的黄昏前特有
的天空。
他在鼻息中发出一声隐约的喟叹,眼光却贪婪的在四周的景物上活动。观望了
好一阵,他的轮廓深刻、五官细致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了柔和的表情,连那双永远
带着冷漠神气的眼眸,也露出了感动的光芒。
他盘算着:管它去,就在海德堡转上这么一个圈,能赶上夜车去巴黎,就一夜
坐了去。赶脱了,就将乘下的那几个钱,找家小旅馆住上一宿,明天再上路。
主意已定,他便背稳一背囊,提起地上的手提旅行袋,迈开大步,朝俾斯麦广
场的方向前进。
早春三月,气温还没脱去那层清寒,树林里僵站了一冬的核桃树和栗子树,正
在发技发叶,排得整整齐齐操兵式挺直的树干,还无力挡住北方来的冷风。在这样
夕阳落尽黄昏欲来的时刻,那股风就越过正在泛绿的山岗,吹到行人的身上、头上、
脸上。
他那件相当老旧的草绿色咋叽布风雨两用甲克,曾像共患难的伴侣般陪他走南
闯北,行遍大半个世界,给他温暖,为他挡风速雨。但此刻,它可显得不太中用了。
习习的冷风,从领口、袖口、以及纤维的缝隙间,肆意的往里灌,使他风凉得像一
个打足了气的风箱,每个毛孔都在冒风。
他缩缩肩膀,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霍普特大街,他做学生时几乎每天都要走上两次三次,最熟悉不过的地
方。
他边走边看,仔细得连任何一个行人,任何一个小商店的招牌都不曾放过。
霍普特大街不单是海德堡的主要大街,甚至也是惟一的一条称得上繁华的街道,
从南到北,贯穿了大半个海德堡城。街形回曲狭长,两旁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铺,包
括卖文具、图书、皮货、化妆品、毛线、女人时装、日常用品,各式各样新开的或
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老店。布置得美丽别致的橱窗是这条街上的花朵,常常吸引得行
人要停住脚步,站在它前面,怀着欣悦的心情品评、欣赏。
这是不许汽车通行的地带,人们走起来可以百无禁忌的自由。那些穿着半长大
甲克、瘦腿牛仔裤的各色学生——白色、黑色、混杂色,和黄色皮肤的学生们,有
的匆匆而过,有的逍遥漫步,有的眉宇间透着快乐,有的眼光中现着茫然。有男、
有女、有美军驻德人员的眷属——海德堡是美军总部所在地。有外国游客——海德
堡不大,名气可不小,是观光游览区,“不要把心失落在海德堡啊!”人们会以戏
谑又似激赏的口吻,彼此以这句话来打趣。
是啊!海德堡的浪漫与优雅,古色古香的建筑,浓郁的书卷气氛,和一份特有
的出尘脱俗,任谁也难以无动于衷,特别是那些每天在那几幢分散在霍普特大街上,
灰沉沉的老旧大学校舍里,进进出出的学生们,青春时期几年最好的时光在此消磨
了。这几年往往成为他们日后最甜美的回忆,也许够咀嚼一生的。白发的老先生跟
他的儿孙聊起来:“啊!海德堡,我年轻时候在那里做学生,那个大学是欧洲最古
老的,创建于十四世纪,在那里我曾经……”
海德堡便是这样一个属于年轻人,一草一木都带着浪漫色彩的地方。
十多年前,他初次来到海德堡的时候,也是个道道地地的年轻人,从心里到外
表都年轻得很,世界在他眼睛里美得像似五彩缤纷的发光体,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那时候他叫刘慰祖,是海德堡大学经济系的研究生,如今他又来了,却不那么年轻
了,他眼中的世界也变了,名字改成了刘浪,职业吗?说得好听一点是流浪的画家,
说得难听一点,真实一点,就是个没有职业的流浪汉。
不来海德堡,他还看不出其间的距离有多远?变化有多大?人来了,才清清楚
楚的看到,在海德堡的那段日子,已遥远得属于另一个世纪了。
与台北给他的感觉一样,也与他所走过的任何城市给他的感觉一样,那个感觉
是:他这个人完全不属于这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