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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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不会出现了,然后我就对着这些孩子们,喝罐头啤酒,眼高手低,沦落风尘,只因为没有运气碰到一个人,我永远等不到他了。
这真跟那套电影一模一样,那套电影叫“寻找格列哥利”。
我的格列哥利呢?
这个男孩子开口了,“你常常这么沉默,是不是?每个人都在饭堂里叽叽呱呱的时候,你是静默的,你的眼神在几哩路以外。为什么?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
“别骗我。”
“你吃饱了?”我问:“够了?”
“够了,谢谢你。”
“你们英国人,你们是没有火气的,你们的火气什么地方去了?吃茶吃掉了,吃茶,吃茶,吃茶,拿一把刀刺伤一下英国人,流出来的不是血,是茶。你们英国人。”
“不准侮辱英国人。”他说:“中国人又如何?”
“我们是敌人,我们其实是不应该交谈的,你记得鸦片吗?我应该恨死你。”我说。
“好吧,恨我吧,总比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好。”他摊开手。
我笑了。
“这么好的牙齿,这么好的——”我接上去,“头发,是是,我听多次了。”
“我吻你一下好吗?”他问。
“不好。你们不知道该同时停止。我不想把你骂出去,我们一直很友善。”
“至少让我抱你一下,大大的抱一下。”
“OK。”我说。
我把他抱在怀里,他把头伏在我的肩膀上。我抱了他很久,他动也不动。我觉得不对劲。“喂。”我轻声问:“你没吞了山埃吧?”他什么也不说。我毛衣肩膀上的那一片湿了,我感觉得到。他忽然哭了。
于是我维持静默。
他为什么哭了?我维持静默。
我摸着他的头发,真软真轻。他年青。终有一天,这头发是要转白的吧?总有一日。
某一日有一个老妇羡慕的问我:“你们这种头发,不会转白吧?”我居然说:“不,水不。”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写小说有编谎话这么流利,早就发了财了。
我让他哭。我什么也不能做。经验对我说:不能同情男人。给他们一点点好脸色,他们就上来了,也就忘了别人的好处了。男人是这样的。他是一个漂亮可爱的男孩子,可是我仍然不同情他。我不是开东华三院的,我把同情心放在自己身上,担心着本身三十岁以后的生活。
然后他糊里糊涂在泪中说:“我一直爱你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动。
呵是,一直爱我。相信抑是不相信?(当年确信情无价。)议只是拍着他的肩膀。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这么早就出来骗人?没这个必要。相信他吧。
我低声说:“那么就别哭。”
他赖在我的肩膀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在学校里也并不是常常见面的。”
“我见到你,你并没见到我。”他呜咽的说。
“我现在怎么办呢?”我问他。
“对不起,我理当控制自己。”他说。
“你们英国人控制感情过份了。”我说。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
“你可以到香港来,我把地址给你。”我说。
他低着头,脸是极纤细的,宽广的额角,一直从颧骨斜下去,一个尖削美丽的下巴。眉毛很浓,又细又长,只能摸得到,可是看不见,因为是淡金色的,眼珠是一种玻璃弹子似的淡绿,黑色的瞳孔。
我从来没有好好的研究过他,大学里塞满了这样的男孩子,谁有时间逐个去研究呢?只因为他打扮得很干净,只因他功课好,所以才看他几眼。
再闹下去就没完没了。
我说:“做个好孩子,回家去,很晚了,我要睡了,明天一早的飞机。你不想我晕倒在飞机场吧。回家,我写信给你,一定。”
“我并没有奢望你会叫我留下来。”
“十年前,或者会的,现在我没时间了,嘉利,做个好孩子,回家去。你看,人家说的不是真话,没有人在这里过夜的,系主住也不能。我名誉一向很好,不然学校早开除了我。你说得对,看上去仿佛每个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捞点油水,他们错了,没有人捞得到。我也不想玩,玩这种游戏,赢了,有什么面子?输了,再也别活着出去见人,全世界男人的嘴都一样坏。”
“我只是爱你。”他仍是一句话。
“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送你出门好吗?月色一定很好,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谢谢你来看我。”
“你是一打打把我们赶走的,是不是?”
我笑了。
我抱住他的腰,拿了锁匙,一直送他出门口,走到车站,人们一定还以为我们是情人,一定会。我看着他上了公共汽车。我向他摆摆手。
然后我一个人走回家。隔邻的玫瑰园都修得很美,很美。我在这国家最后一天了。以后不会再来了吧?最后一夜,却被一个孩子占去了。我可以叫他留下来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过了几天,他会忘记的,我也会忘记的,一点分别都没有。
到了家,扭开了无线电,我一边检查行李,什么也没漏,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手续。然后服了安眠药,换了睡衣,上床睡觉。无线电里静静的唱:“噢我难道没有对你好吗?噢我难道对你没有甜蜜吗?”
我翻一个身。男人真是不能对他们好的。对他们好,他们就嫌这嫌那,连一个瓶盖没栓紧都噜嗦半天,然后就与一些女瘪三混得风调雨顺,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过的底裤踢在床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这并不是一种失望,这不过是一种经验。
公共汽车。谢谢。我与公共汽车没有缘份。我不能到八十岁还在公共汽车上叫小学生让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来的了。
然后我睡着了,安眠药是这么的可靠。
第二天我迟起了半小时,赶快把衣服套上,洗脸刷牙,抓起大衣,计程车就到了,司机把我的行李抬上车,我就在屋子里查看错漏,什么都在,很好。从此别过了,从此别过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关上大门,把锁匙藏在门缝里——与房东约好的,就上了计程车。一路上贪婪的看着一草一木,车子终于还是到了机场。
机场工人照例罢工。别看这是君子国,一个单身女子在机场挽四五件行李过磅,绝对不会有人帮忙。我当然找不到几个人来做这种工作,只是何必呢,举手之劳,换人家一世的话柄——“……我帮了她……”
过重费相当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后总算进了候机室,我没有松气,还没到松气的时候呢,到了伦敦,照样罢工,还得拖着这几个箱子走。
上了飞机,英国的内陆飞机又干净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说:“因为工业歧见关系,我们缺少人手供给茶点,请原谅。”
我独自坐着,听了这话,“哈哈”的笑了起束。终于离开这国家了,谢谢天。
我脱了大衣,缚上安全带。飞机缓缓上升。我又觉得累了,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叠在胸前,一垂眼,却看见红色的毛衣上,占着金色的头发。这仍是一个晴天,阳光自飞机的窗口照进来,金发闪闪生光,红色的金发,一丝丝的鬈曲。
那头发是柔软的。我的心却已似钢铁一样了。
我把头发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后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须养足精神,以便到了伦敦,应付一个更长的旅程。一个更长的旅程。
我是不该记得那么多事情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应该再记得那么多事情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交叉地叠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着了。到了伦敦,空中小姐会唤醒我的。 灵感
选自亦舒集《钟情》
小郭应邀到张家,当中经过许多介绍人。
因为他对这宗个案不惑兴趣。
开头他听琦琦说:“张平沼家中有一只晚上会发出叹息声的柜子,想找你去看看。”
小郭一听就觉得猥琐,立刻道:“我们这里不是张天师分店。”
后来又问:“谁是张平沼?”
“地产世家张平沼你都不认识?”琦琦笑他。
“噫!他有钱,我也有,他不认识我,我又何用认识他,他不见得会给我好处,我又何用屈躬卑膝。”
琦琦白他一眼,“有事没事都先说两车话,你怎么搞的,提早更年期?”
“男人是没有更年期的。”
琦琦不服气,“你想。”
过两天,张平沼夫人托朋友来说项,还是希望小郭去张宅看看那只柜子。
那位朋友,是小郭早年的女同学。
小郭仍然不肯移他的玉步,他说:“柜子会唱歌吗?光叹息是不够的。”
琦琦说:“张夫人愿意付出相当高的酬劳。”
“我们是月收入如何?”
“十分差。”
小郭仍然不为所动。
琦琦说:“你的脾气像诗人,不像私家侦探。”
“我对于灵异之事,毫无兴趣。”
“或许有人蓄意吓唬张小姐。”
“谁关心。”
过两日,史蒂拉拨电话给他,她说:“小郭,你欠我人情无数。”
“的确是。”这点小郭完全承认。
“张夫人是我们大丰银行的大客户,你卖一个面子给我如何?”
“她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我接这单生意?”
“你是大侦探嘛。”
不管这句话是真情抑或假意,小郭一听就觉得舒服,史蒂拉不愧是他的红颜知己,他因而言若有憾地说:“有名无利,徒呼荷荷。”
史蒂拉笑问:“那你是答应了?”
“好吧,我去看看,但不保证有什么结果。”
一只会叹息的柜子?
是长衣柜,还是五斗柜,抑或是组合柜,又会不会是玻璃古董柜,书柜?
要看过才知道。
张府倒是郑重其事,派了车子来接。
小郭一进张宅,就把以前小市民仇视大阔佬的惯性心理减掉一半。
张家陈设大方朴素,看上去非常舒服,面容秀丽的大小姐张永瑞又马上有礼地迎出来,更令小郭满意。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
张小姐耐心地待小郭休息品茶,端的好教养。
小郭开门见山地问,“柜在哪里?”
张永瑞答:“在我的卧室。”
小郭问:“据说它会在晚上太息?”
张小姐只是笑。
小郭又说:“恕我多嘴,这只柜那么可怕,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扔掉?”
张小姐又笑,很明显,她不舍得。
小郭罕纳,站起来说:“请带我去看看这只奇异的衣柜。”
张永瑞走在前边,小郭随后,张府地方宽敞,处处插着大蓬白色而香的花束,小郭觉得环境宁静幽雅,他巴不得躺下睡一个中觉。
小姐的卧室自成一国,私人起坐间内有音响设备以及文房设备,小郭一眼便看到那只柜。
它不止是一只柜,这是十八世纪欧洲人用的书桌兼文件柜,桌子上方有一道木格帘,不用时拉下,锁上,保密,柜上有多格抽屉,匠人有时循顾客要求,制一两个秘格,用来放图章锁匙之类。
这只柜用桃木制成,形态美观,分明是精品,小郭为“为什么不扔掉它”这种无知的问题汗颜。
他轻轻问:“意大利一七三O年左右瓜地尼尼全盛时代的作品?”
张小姐笑,“或许是,或许是仿制品。”
“肯定是一件精致的家具。”
“我也认为是。”
“什么时候买来?”
“大约半年前在一间拍卖行里看见它使一见钟情。”
“欧洲?”
“不,本市。”
“一直放在这个位置?”
“是,一送来就放这里。”
小郭问:“可以打开来给我看看吗?”
“当然。”
张小姐取出铜锁匙打开书桌。
小郭细细查了一遍。
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张小姐在这张古董书桌上写小说。
他先看见一只抽屉内有一叠原稿纸,然后发现另一只抽屉内有几张手稿。
其中一张一开头便写:“陈炯明认识卡家丽的时候,在一个春天……”
小郭颇认得一两位作家,知道写作并不是一份写意的工作,他在心内偷偷笑,没想到张大小姐有这种雅兴。
当下他不动声色,关好抽屉。
“它叹息的时候,通常在晚上吧。”
张小姐点点头。
“我晚上再来。”
“谢谢你。”
“当然你也知道,木质冷涨热缩,榫头会发出异声。”
“我知道。”
她陪小郭到门口,司机立刻把车驶过来。
“郭先生。”她叫住他。
小郭回头。
“这件事所有的细节,请你保密。”她微笑。
少郭答:“你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职业道德。”
写小说的富家小姐,多么奇怪,小郭真想看看她的文章。
琦琦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取笑他:“唷,到香闺去查案,羡煞旁人。”
案,什么案?
张永瑞敏感多思,深宵写作,心理作用,便以为见到异象,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比同龄女子内向及寂寞,这样性格的人,或多或少有点幻想力。
他在晚上十一点半再访张宅。
这时候他才发觉,大宅里只住着张氏两母女,男丁全部因事外游。
张小姐把卧室让出来给他,暂时搬到客房去睡。
小郭老实不客气脱掉鞋子,斟出老酒,剥起花生来。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