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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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莞而。
可是,也许观众需要的,正是九十分钟的纯娱乐,不自戏院带走一片云彩。
世纪未,又适逢大时代,生活节奏逼人,人人心事重重,头大如斗:走,抑或不走,
走往何处,几时开步走,走了之後岁月又如何……足以叫小市民生癌,难得抽出空闲往
戏院,当然以寻欢作乐为主,导演居然标榜看完电影之後附送包袱一个,岂不吓坏普罗
大众。
谁会希企在一部港产片中获得高深的启示与学问,一张戏票买得若干笑意,经已功
德无量。
追求人生真义与内涵者宜专心修读诺贝尔文学著作,保证百上加斤,痛不欲生,万
念俱灰,修成正果。
小老百姓营营役役,为求两餐,一生去不到那个境界,只不过求吊颈透口气,宣泄
一下情绪,第二天又再埋头苦干。
娱不娱众由你,买不买票由我,切莫抱怨观众肤浅,观众自有苦衷。来生
亦舒
那样相爱也没有到老。
陈成祖记得云生喜欢凝视他,不论他在读报纸,或是闭目养神,甚至是喝咖啡,她都在一旁笑吟吟专注的看着他,一次云生忽然说:“有一天还是不得不离开你。”语气充满惋惜。
“怎么会,”陈成祖也看着爱妻,“你要去何处?”
“人总有辞世之日。”云生黯然。
“届时我们已经是老公公老婆婆了,那么远的事想来作甚。”
云生看着他说:“不要紧,我死后照样回来看你。”
成祖咦一声跳起来,“你说什么?”
云生笑嘻嘻,“你怕?”
“当然不怕,但是,喂,我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
云生以后果然没有再与成祖说起这件事。
那日她出门上班,像往日一般取过外套与公事包,临走时说:“记得晚上要到端木家吃饭。”
成祖抬起头,“是乘谭华锦的顺风车吗?”
“是。”云生关上门走了。
成祖在报馆上班,可以晚一点出去。
成祖刻很清楚那天是八月一日,上午十时,他正在书房改一篇特稿,电话铃响了。
不知怎的,他似有预兆,觉得铃声异常空洞悲怆,不想去接,终于取起听筒,那边却是警局,告诉他,谢云生遇到车祸,情况危殆,请他即时赶去医院。
事发突然,震央一时间未及思维深处,成祖居然不觉太大伤痛,非常冷静地即时出门叫车到医院去。
云生已在弥留状态,成祖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问医生:“她痛苦吗?”
医生摇摇头:“她已毫无知觉。”
成祖抬起头,云生蓦然离去,甚至没有说再见。
“我们在她手袋内找到愿意捐赠器官证书。”
“是,她同我说过,万一有机会,她愿意把所有完好的器官捐出。”
“她一定是个极之善良慷慨的人。”
是,云生确是那样的人。
她在当天晚上十时许离开这个世界。
算一算,结了婚还不到一年。
小公寓里到处还有她清脆笑声的回音,真没想到,她走的那样早。
成祖不久搬了家,转了工作,最后,随着家人移民。
转瞬数年过去,她始终没有再找到对象。
这时候最痛苦的阶段已经克服,他说话渐渐有一点幽默感,嘴角肌肉可以微微蠕动,作出状若微笑表情,换句话说,他已有能力恢复社会活动。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抬起头,都仿佛看到云生在笑吟吟凝视他,“成祖,我会回来看你。”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爱妻谢云生。
一次,在朋友的生日会中,他负责司琴,一曲既毕,大家鼓掌起哄,忽然之间,成祖看到有一个可人儿远远的看着他笑。
成祖心念一动,这是谁,面孔却是陌生的呢,他走近她,一晃眼,不见了她的影子,不禁有点惆怅,可是一转身,又在另一角落看到了她,又有了意外的惊喜。
成家过去打招呼,冒昧地说:“你的眼神有点熟悉。”
“我叫娄家敏,是主人家表妹。”
成祖侧着头,“我们从前可有见过?”
那位娄小姐笑,“肯定没有。”
他们自那天开始约会。
成祖简单地把过去告诉家敏,他在六年前结婚,妻子因车祸去世。
家敏懂事而沉着,一个问题也没有,何需问,从成祖双目中已可看到他对亡妻深切的怀念。
接着一段日子里,成祖处处表现他已有能力从头投入感情。
他十分喜欢家敏,说也奇怪,她与云生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个人都爱笑,都不拘小节,象云生一样,家敏也喜欢凝视他。
成祖暗暗感喟:先是被云生热烈的目光宠坏了,接着又是家敏,陈成祖何其幸运。
深夜,他在家中默祷,抬起头,看到一轮明月,云生,他说,是你派家敏前来陪我的吧。
第二天,他静静对家敏说:“我俩从此以后在一起生活你说如何?”
家敏笑了,迫切而爱怜地看着他,“我一时间分不清你是想同居还是想结婚。”
成祖看着她眼睛,“我想余生与这双眸子渡过。”
“呵,那肯定只有结婚一途。”
“大概这算是答应了。”
“感情这回事,要猜来猜去才有意思,一旦落实,就没有味道了。”
话是这么说,家敏可是从来没有作弄过成祖。
婚礼非常简单,婚后生活十分愉快。
某星期六下午,成祖在书房整理私人文件,家敏捧着茶点进来,他顺口同她说:“护照,结婚证书,大学文凭全在这里,呵,还有,这是我的器官捐赠卡。”
家敏略觉意外,“你愿意捐赠器官?”
成祖笑,“届时也许会衰老不堪,器官早已失去功能。”
家敏缓缓走近说:“我十六岁那年因意外左目失明,如无善心人捐出角膜移植,至今不能视物。”
成祖怔住。
家敏说:“所以我与你志同道合……”
“慢着,那是几时的事?”
“六年前的八月八日,我还请医生破例把那位好心人的名字告诉我,好让我纪念她。”
“她叫什么?”
“她叫谢云生。”
成祖猛地抬起头,正好看到家敏凝视他,成祖在该刹那泪盈于睫。
蓝色都市
莫乃光对余健文说:“我是真厌倦了这种生活。”
可是下了班,仍然泡在酒吧间里一直喝到八点多才去找人吃晚饭,一肚子水,胃口差,人又累,回到家,洗一把脸,只想倒在床上,做梦全是日间办公室里的荆棘,清晨只余丝丝悲哀。
健文劝他:“那么,成家立室吧。”
莫乃光捧着头,“我没有时间去寻找理想得伴侣。”
健文笑笑,“如果她是你伴侣,不必去找。”
“是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信不信由你,一杯已尽,我要归家去了。”
“莫扫兴,再喝一杯。”
“不,”健文温言说:“小女儿每到六点便端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等我回家,我不能叫三岁的她失望。”
健文披上外套离开酒吧。
乃光的心神牵动。
男女之爱倒也罢了,体验过数回,只觉稀疏平常,可是幼儿对父母那无休止无条件的爱,真令莫乃光向往。
他添了一杯酒。
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莫乃光知道这是伴酒小姐。
转头一看,是一头卷发的苏茜。
“莫先生,朋友先走?我来陪你。”
“请坐。”莫乃光一向慷慨。
“要不要陪你吃顿饭。”
“我请你。”他吃不下。
苏茜看着他,“像你这样的人才,怎么没有固定女友?”
莫乃光摊摊手。
“莫拒人千里之外啊。”
“我怎么敢。”莫乃光苦笑。
苏茜温言劝道:“回去吧,这里空气不好,多坐无益,一杯起三杯止刚刚好,莫把酒吧当起居室。”
赶起客人来了。
莫乃光取过外套,付帐离去。
独自踱步,走到码头旁边,看着霓虹光管,车水马龙,莫乃光喃喃说:“又是一天。”
他终于回头,在停车场取了车子,寂寥地驶回家去。
好出身的他受的是优等教育,过的是优质生活,之后又找到优差。
一连串优优优却带来一片苍白空虚,毋须为任何事挣扎的他无法证明他的能力,只要按部就班就已可坐享其成,莫乃光反而羡慕他人有机会挥出血汗。
对他有兴趣的异性,出身通常与他相仿,他却嫌他们浅薄。
象张嘉宜,小巧秀丽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可是拼在一起看,说不出的单纯,那过分的天真使她处处透着小家子器,约会过三两次,莫乃光自动失踪。
但是公司里的通史如廖少影,他又觉得她太精刮伶俐,读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肯放过人放过自己,生活对她来说,是无休止的斗争,莫乃光才不愿与任何人并肩作战,他不爱打仗。
回到家,他打一个呵欠。
淋了浴,倒床上。
什么都不缺的他心灵竟如此空虚,不可思议。
他做梦了。
身在湖边,蓝天白云,背后是一大片青草地,有园丁在远处轧轧声剪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有人递一杯冷饮给他。
那只手洁白如雪,无名指上戴着枚结婚指环。
莫乃光直觉知道那是个熟人,可是,她是谁呢?
她的目光深邃,神情充满了解,一脸祥和,是个成熟的年轻女子。
莫乃光想与她倾诉他的前半生。
可是他的过去乏善足陈,三言两语便可以打发掉,人家会不会感到兴趣?
他只得淡淡地说:“今天真美丽。”
那女子笑了。
该刹那他自梦中惊醒。
闹钟响了,奇怪,一夜竟那么远,刚合上眼睛就转瞬过去,莫乃光怀疑有人在偷他的时间,而且偷了不止一两年光景了。
他梳洗后换过衣服上班去。
不止一个人说过他是风度翩翩的美青年,又懂得打扮,衣着考究而低调,看上去舒服,不耀眼,只觉他气质好,可是,找不到女朋友,就是找不到女朋友。
工作能力也算中上,上司同事都知道莫乃光不是拼命三郎,皆因咬牙切齿没风度,倒不是留力惜身,他们都欣赏他的原则。
怎么会找不到伴侣呢?
整件事不通。
越急越是寂寞,他想到欧洲去找他那永远留学未返的妹妹,与她讨论不遇的问题,可是又不舍得离开父母。
莫太太召他:“乃光,星期六你回来吃饭,见见徐伯伯的女儿。”
徐家大约是自温哥华回流了。
“去了整整四年,生意上是损失不少,幸亏香港的房子统统没有卖掉,眼光准确。”
嗯嗯嗯。
“你记得徐影懿吧。”
当然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想,幼时不知她有否使过罚抄名字五百次,笔划那么多,累坏人。
“影懿出落得一朵芙蓉花似。”
茶花,莫乃光想,我比较喜欢凯咪莉亚。
“星期六是后天,记住了。”
记得记得。
去看看也好。
徐家大小姐不怕被看,他又怕什么落足眼力。
星期六上午,母亲又拨电话来提醒他。
他回家去。
见到了徐小姐。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女孩子。
无甚性格,脸容皎洁,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小酒涡,穿戴考究,四年外国生活并没有带给她坏习气,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法语。
莫太太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时常无故握住徐小姐的手,整晚莫名其妙那样眉开眼笑。
莫乃光表现得很好。
给他一个大红的女子,他也吃不消,他那样想。
饭后,长辈们留下来详谈,莫乃光陪徐影懿出去逛逛。
回到同一个海旁,莫乃光发觉身边有个人到底两样。
他忽然说:“我有一个同事姓余,他有一个小女儿才三岁,我见过那个幼儿,真可爱,会握住父亲的手亲吻,会大声呼喊爸爸,会在电话里同父亲聊天,她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徐小姐好象很讶异他对这样平常的事表示诧异。
莫乃光知道他不是同道中人。
他轻轻叹口气,“愿意喝杯咖啡吗?”
她说好。
大家都已经很努力了。
一个星期后莫太太问儿子:“你有无约会徐小姐?”
没有,电话不知扔在何处。
下了班仍然往酒吧去呆坐。
“人家有什么不好?”
莫乃光不语,也许是太好了,他配不起她。
“看仔细一点对你有帮助,下星期是徐伯伯生辰。”
为着母亲,为着自己,莫乃光答允赴约。
在灯光下,徐影懿看上去似一朵花,他迎上去,她看着他笑,他很自然坐在她身边。
他一直不停与他说话。
她专心聆听,有时不很懂,但涵养极佳,笑脸一直不褪,耐心地说:“你的口角有时像诗人多于像建筑师。”
莫乃光只得笑。
他听见母亲说:“你看他们谈得多愉快。”
这是真的。
第二天,莫乃光约了余健文去喝一杯。
余健文老实不客气地说:“只一杯,不准缠住我。”
乃光为之气结。
他虚心讨教:“爱情是否必须伤心落泪?”
健文大大不以为然,“被虐狂!伤心落泪是因为有人伤害你,傻瓜,有人爱你,你应当开心舒畅。”
“有一个女孩子叫我很高兴。”
“多约会几次。”
“我是有这样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