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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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积劳成疾,建康早已崩溃,她浑身是病:支气管、胃、肝、肾、心脏都不大健全,严重贫血、神经衰弱。
归途中,在车子里,母亲紧闭著双眼,忽然微笑,我正诧异,她却轻轻说:“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须照顾她,除了我她还有谁呢。
一年后她去世。
没有公开发丧,没有刊计闻。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个烂醉!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走到路灯边,开始靠牢灯柱呕吐,也不觉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边流浪汉。
说来真是惭愧,母亲去世,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多么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这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说是她,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床上爬起来!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怕见太阳,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人事,过不完的日子。
母亲早些安息,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阶上,哭泣起来。
让警察来赶我吧,我不在乎。
──啧啧啧。
我用手擦面孔,谁?我胸中灵光一闪。
“是不是你?”我大声叫,“请出来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头。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长发挽在脑后,下巴比从前较尖,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秀丽如昔。
她的手温暖如玉。
──为何时时悲伤?
“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吗?太阳什么地方去了?
“日蚀。”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顶多是金环蚀罢了,你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也见得到你,只不过边缘部份被阴影遮住,人生就是这样。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来,真说不过她,但是我愿意输。
──好好地走完这条路,你还没有开始呢。
“我知道。”
──这才乖。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一定回答。
“你会不会老?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你会不会白发萧萧?”
──你不会再见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说。”
──你应当庆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
──你会与女友重逢,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
“谢谢你。”
──谢我?谢你自己。
“糖呢?”我问:“你欠我一粒糖。”
──没有糖,成年人哪里还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旷神怡,就像看著春风吹皱一池微波。
──再见。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缩回。
我身后有人吆喝:“喂那醉汉,还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游荡。
她就在我一分神间消失。
我又恢复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过数日,再约女友出来见面,她真是个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没有,只表示能见到我真高兴,这时才发觉,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们倾诉过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琐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爱慕她,愿她成为我孩子的母亲。
说也奇怪,她的七分睑真像一个人,不过我不会告诉她,我只默默欣赏。
我们中间再也没有障碍,几个月后,便决定结婚。
一切都在预言中,一切都没有令我失望,生活终于不再令我伤心,给我应得的报酬。
我在公司升了职,妻生下孩子,继续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对我爱护敬重,我尝到人生甜实的光明面。
一日做梦,见到母亲,她脸上孤苦的表情已经消失,一睑和详,正与我孩子玩。
醒来呆半晌,甚觉宽慰。
孩子扑到我床上,同我说:“昨夜我见到奶奶,我与奶奶玩。
我呆住了。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绿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有谁会得相信,我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 酒吧
——选自短篇小说集《传奇》
学生列席最多最足的是宿舍附设的酒吧。座无虚设。
不上酒吧那还念什么大学,尊尼仔说的。
放了学死人也不理,先往酒吧喝一杯啤酒挡挡寒气,玩一两手飞镖,与女侍应说几句笑话,那才是正经。
学生生活非常沉闷,并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样轻松,泡在校园中晒太阳,闲时往欧洲逛,当然,我们闲来也晒太阳,闲时也去欧洲,只是除出这一类苦中作乐,尚有许多苦经不足为外人道,压力大是其中一项。
但是会习惯的,长期受功课压着,毕业生说一旦压力消除,整个人像失去重心似的。
对我来说,最痛苦的是思念温柔。
我们订婚后分手,晃眼三年,虽然年年见面,始终想念她的日子显得太长。
今日尊尼仔同我说:“吧里来了一个新侍应,是唐人妹,你去瞧瞧,人很好。”
我也觉得纳罕,偏僻小镇,很少华人,更不用说是在酒吧工作。
我到吧里,她正在擦杯子,看见我,她向我点头。
“你一定是左君则。”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听说这里只有三个中国学生,大尊尼、尊尼仔与你。”她笑容可掬。
“是的,你呢?尊姓大名。”
“叫我司徒得了。”她把擦得晶亮的杯子一只只安置好。
她长得不俗,有一把乌亮的头发,慧黯的眼睛,时常笑,和蔼可亲。
“有什么要帮手的,尽量出声。”我说。
“谢谢各位。”她很有礼。
“你也是学生吧。”气质是可以察觉得到的。
“嗳,读到腻了,索性牺牲一年学分,先做做事再说。”
“什么科目?”
“不提也罢,也许自己不是念书的材料。”她笑。
“不要紧,想想清楚再读未迟。”我留下电话地址。
“你们真好。”她很感动。
“嗳,同胞在异乡相逢,应当如此,”我笑,“我初往欧洲碰到会说英语的人,已经好算三分亲了。”
她也笑,我告辞。
当天晚上我伏在桌上做功课,小尊尼来敲门借笔记。
他这家伙,什么都是问我借的:功课、书本、文具……但结果他的功课比我好,你说气不气人。
“见过司徒了?”他随口问。
“嗯。”
“很不错的女孩子,不过他们念美术的人多数很任性,老师给分数低一点,马上不念,跑出来找事做。”
“是吗?就因为如此吗?”我问:“你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他扮一个鬼脸。
他的确是很有办法,我们三个人当中,数他最滑溜,大尊尼则比我还要木独。
“想想也是,”他说下去,“做人何必要太过委屈自己,又没有家累,爱怎么就怎么。”
我说:“社会是有一定制度的,少数服从多数,人人不想委屈自己,为所欲为,那还了得,任性的代价是很大的。”
“你真有点奴才格。”他笑,“难怪教授都喜欢你。”
“不见得,教授爱的是你。”
“温柔有消息吗?”小尊尼问。
“很久没来信了。”
“阿左,你不应那么节省,摇个把长途电话回去也是应该的,女孩子不哄哄是不行的。”
我讪讪的笑,“拿起电话也没什么好说,她生日时候,我打过去。”
小尊尼还在摇头。
忽然我心烦,“你拿了笔记回去吧,别在这里烦我,我还有功课要写,不然的话,谁借给你用。”
他笑着离去。
我伏在桌上良久,决定在复活节回去看温柔。省一点总可以的,明年就毕业,我们该结婚了。
熄灯上床。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起来精神不足,放学想早返宿舍,大小尊尼却缠着我,说是司徒生日,我们有义务替她庆祝云云。
我顺他们意,在酒吧喝了两巡,再返宿舍,有长途电话找我的记录,是温柔。
真该死,她找我我不在。
连忙正襟危坐,等她的电话再来。
一小时后,听到她的声音。
我问:“有什么事?”心内忐忑不安。
她在那边笑,“没事不能打电话?”
直觉上的觉得有事,催她讲。
“我写了封长信给你,你看完自然明白。”她说。
“复活节来看你好不好?”
“你读完信再说吧。”温柔说:“这一两天就该收到。”
我说:“为什么不能现在讲?”
“三分钟到了。”她说:“我们下次再谈。”她匆匆挂电话。
我呆半晌。
打一个长途电话来叫我看一封信?
事有蹊跷,这封信里说些什么,可想而知。
我疯狂的跑到酒吧去找大小尊尼,尤其是小尊尼,他家跟温家是认识的,应该听到什么蛛丝马迹。
回到酒店,他们正在切蛋糕。
我问:“小尊尼——”气急败坏。
“怎么又回来了,刚好吃蛋糕。”司徒把蛋糕递上来。
我只得暂时按捺下来,控制着情绪,把蛋糕送进嘴里。
蛋糕的味道像石灰粉。小尊尼递给我一杯酒,我仰头喝下去,也不知是什么,火辣辣的。
“你怎么?”小尊尼问:“面如土色?外套也不穿,当心冷坏。”
我也顾不得有司徒在一旁,问他:“是不是温柔不要我了?”
他顿时静下来,惋惜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了,永远最迟知道的是当事人,我完全明白。”
心里面非常空洞,事情来得突然,那种冲击还没抵达脑部,所以还不知痛苦,我只是呆呆的看着小尊尼。
大尊尼推我一下,“阿左。”
“别劝我,”我说:“别为我好,别出声。”
司徒静静的坐在一旁,神情很是同情。
我问小尊尼,“多久的事?她同什么人走?告诉我。”
“我也是听我妹妹说的,那人是她的同事,比她高一级半级,平日对她很照顾,也可以说是乘虚而入,后来就逼她同你摊牌。阿左,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知道,你可以替我放心,我决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男人,我有志气,你们放心。”
大小尊尼异口同声,“当然,阿左,你的条件那么好,谁会替你担心?”
我举起酒杯,“来,不多说了。司徒,祝你生辰快乐。”我又一干杯酒,“我先走一步。”我站起来离开。
走到酒吧门口,才觉得五脏六腑被人割走似的。
小尊尼跟在我身后,我茫然回头,他在苦笑。
我们一直走回宿舍,一句话都没说。
以后我绝口不提私事,三日后收到温柔的信,很长很厚的一封信,我把它翻来覆去看十多遍,会得背了,然后一把火烧掉。
她有她的选择,我决不会破坏她的好事,我决不妒忌,我决不怀与她同归于尽的念头,我决不自暴自弃,决不到处诉苦,决不将失意形诸于色,决不决不决不。
我要咬紧牙关挺过去。
时间总会过去的,这些烦恼一定会淡出。
当其时必须振作做人。
我可以纵容自己,可以哭笑难分的做人,可以对每个人诉说温柔这个女子无情无义,狠心狗肺,可以将我们过去的山盟海誓公开,可以声讨她的新爱人,可以叫朋友主持公道,可以呼天抢地,可以发泄得淋沥尽致。
但失恋已是最大创伤,我何必唯恐这个伤痕尚不够深不够痛,还要多剜几刀?
我一定要抬起头来,好好处理这件事。
我如常的上学放学,到酒吧去喝几杯。
一切如常,但是我一直消瘦。
一个月内瘦三公斤,再跟着的一个月又是两公斤,照镜子简直看不到全身还有什么肉剩下来,脸颊凹进去,我险些儿认不出我自己。
因为没有胃口吃的缘故,晚上亦睡不着,这是最佳减肥妙法,我同大尊尼说起,他羡慕得要命,他说:“我肚子上的士啤呔无论怎么节食与运动都驱之不去。”
抵抗力随着肌肉消逝,我变得多愁多病,一患伤风就连绵不绝,几个礼拜都拒绝痊愈。
在酒吧老是擤鼻涕。
司徒问:“有没有看医生?”她一直很关心我。
“看不看都一样。”我自暴自弃。
“喝多点热汤比较好,这两天尊尼他们在我家吃火锅,你要不要来?”她邀请我。
我的心一动,很久没有好好的吃一顿饱的了。
“来吧,有你喜欢的西芹。”司徒笑。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西芹?”我诧异。
“有一次吃西芹的时候,你自己说的,你说洋人的一切都没有劲道,芹菜是最好的例子。”她说。
我自己倒忘记了。她这样记得我说的话,倒是对我另眼相看。
“我今天来,要不要带什么?”我问:“家里有什么要补充?”
“不要客气。”她笑,“你肯来已经很好。”
但我还是带了一瓶酒去,第一次做客人,总要客气点。
菜式很丰富,作料切得很细致,大小尊尼开怀大嚼,在他们的鼓励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