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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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在手中,非常讶异。
谁的东西?
昨夜我有艳遇?如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耳环有点重累累地,镶工非常精巧,价值不赀,怎么会漏在这里?
这位女神所花的代价也太大太大了。
我有点纳罕,如今的女性益发随便,视男女间关系如握手喝咖啡般,不寻常的关系
如今变得再寻常没有,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不再有贞节观念。
是谁呢?
我托着头苦苦思索。
昨日是老张请我吃饭,张太太煮了一桌的菜请我。我心情不好,没吃太多。
自从跟玛丽闹翻之后心情就不好。
吃着吃着来了一大堆人,是张太太的表妹表弟回来度暑假,就叫我跟他们去跳舞。
我记得我要推掉他们,但他们年轻且热情,年龄自十多至二十多岁不等,索性把我
拉着走。
我想回家也不过是对着四面墙壁,于是便跟着走。
的士可里吵闹叫喧,一切是迷人的,麻醉性的,适合伤心人躲避一阵了,我并没后
悔去到那里。
桌上有什么酒喝什么,不久就醉倒。
奇怪。
我的酒量并不至于那么差,但不知恁地,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而今早又在床头发现一只名贵耳坠。
再努力往回想,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送我回来?(知是阿谁扶上马)谁扶我进屋?谁把我放在床上?
我找门匙,发觉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
皮夹子在门匙边,西装搁在沙发椅上,一切相安无事。
我热了一壶咖啡,边喝边呻吟。
醉过那么多次,这次最神秘,简直莫名其妙。
我打电话给老张。
老张的声音一贯地愉快,“子文,好吗?昨夜玩得开心吗?”
“昨夜你那些女客之中,有没有谁是穿得很隆重,戴钻石耳环的?”
“每个人都穿牛仔裤,哪有人戴钻石?”老张说。
问了也是白问,我亦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穿得很整齐,所以这只耳环不会是她们
的。
是什么人呢?是谁呢?
“子文,你没有什么事吧?”老张很关心我。
“没有。”我问:“老张,你那表弟,电话什么号码?”
“大弟是22537。”
“谢谢。”
我拨22537。
“是大弟?我是凌子文,记得吗?昨天在老张你表哥家遇见的,跟你们一起去的士
可的那个老土。”
“呵——”大弟想了一会儿,才把我归纳起来。“什么事?昨夜你喝喝就渴睡起来,
靠在沙发上很疲倦的样子,叫你也不起来,后来我们就让你躺着,我们管我们跳舞。”
他笑。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有知道啊,等我们跳完回来,你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我追问:“什么人带走我?”
“不知道,没看见。”
我觉得事情更诡秘数分。
“那我是怎么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的?”
大弟呵呵地笑,“谁晓得?我们只听得你在那里狂叫‘玛丽、玛丽’。”
“什么?”我吃惊。凌子文啊凌子文,你还是不能忘怀玛丽。
不由得心酸起来,自古痴心人容易醉酒。
“谢谢你,大弟,没事了,打扰。”
“哪里的话,有空再出来玩。”
我挂上电话。
喝醉之后大叫玛丽。我苦笑,分手都大半年,还只是叫她的名宇。在这六个月内,
我约会过许多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寻欢作乐,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一切被遮掩得很好,
猜不到醉后原形毕露。
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耳环到底是谁的?这么名贵的东西,失去可惜,总要想法子原壁归赵才是。
星期一照常上班。
我注意女秘书琪琪的耳环。
琪琪是本公司著名的美女,大把人排队追求,总经理把她安排在我这里,是对我放
心的意思。
我不负他所托,琪琪在我这里一年整,我除出公事外,没有说过一句废话。
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我喜欢的女孩子,属于气质型,她在这方面偏偏不及格,
我那视若无睹,倒不是假装出来的。
尽管人家笑我是柳下惠,我仍然依然故我。
会不会是琪琪?
也许我喝醉之后打电话给她,叫她来我家。
我盯着她,她发觉了,嫣然一笑。
我面孔红起来,她不要误会才好。我想不会是琪琪,耳环与她的年龄品味都不配合。
我低下头努力办公。
人事部的陈经理推门进来,陈是那种女强人型的事业女性,时髦、神气,站在时代
尖端,穿戴都是一流的。
她说:“凌,凌,你来看这张报告……”一边走过来。
她的耳珠闪闪生光,很明显是戴着宝石耳环,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嘴唇觉得干燥。
“凌,你怎么了?”陈诧异地问:“你瞪着我干吗?”
我回过神来微笑。
同样一句话,对下属说显得下流,对同级同事说就是幽默,我说:“我在寻找可能
性。”
“去你的,活该玛丽同你闹翻,快来看这个报告。”
她把文件嘭地一声摊到我桌子面前,整张脸离我不到半英尺,脸上的化妆红是红,
白是白。
她的耳环不错镶着钻石,却是钮扣型的。
不会是她,这个豪爽的事业女性什么都不瞒人,前夜要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能饶
我吗?
我又叹口气。
“小凌,赶快再度恋爱吧,”她说:“办事心不在焉,唉声叹气,万念俱灰。”
我笑,“哪么你中午陪我去吃饭。”
“我才没有空做你的午餐伴侣,”她瞪我一眼,“中午我要到乔哀斯试新装去。”
“三十五摄氏度的天气试冬装?当心流鼻血。”
“美的时装跟好的男人一般抢手,”她叹口气,“同样是全体女人所喜欢的。”
“你的成绩可好?”我微笑。
“什么成绩?”
“狩猎男人与时装。”
“前者马马虎虎,后者因为金钱万岁,成绩斐然。”
我不喜她的衣饰,一团火似,太过花妙,通常我喜欢女孩子打扮有风格而素净——
如玛丽的打扮。
“我出去了。”她取过文件。
“祝你好运。”
办公室里回复静寂。
我还有多少女朋友?逐一地查察也不算难事,有可能性的并不多,怕只怕我一边查
一边心跳,心脏不胜负荷。
我用手撑着头,到底是谁呢?
我约会过的玛姬杨?她家很有钱,人又开放,也许是她,但是她怎么会在的士可出
现,由我带她回家?其中奥妙非我可以理解。
试一试也好。
打电话到玛姬处,她亲自来听电话。
我一边讲,一边自口袋中取出那只耳环端详。
耳环在阳光底下闪闪生光,我转动着它。
“玛姬?”我说:“凌子文。”
她愣一愣,“好久不见。”
“玛姬,今天晚上要不要出来?我来接你往城里最好的法国餐厅去吃一顿饭,然后
回我公寓听音乐,如何?”我试探地问。
“这真是你,凌子文?”她诧异,“你的作风改变了哇,如何一刹时大胆起来?”
我笑,“这年头竞争剧烈,没有花招很易败下阵来。”
“咦,还会说笑话呢。”她也笑。
“七时准我来接你。”
她迟疑片刻,说声好。
玛姬生活很放,家里的钱多得用不完,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寂寞。
我猜想一般坐写字楼打字的女孩子,约会都比她多。
当然,她可发起去坐船、开派对、往欧洲跑,一大群人,都是她的朋友,然而她的
苦恼还是属于她自己的,如今找个门当户对的人也不是这么容易,有钱的公子哥儿渐
渐以觉三流小明星及小歌星的可爱,矛头指向娱乐界的名女人,玛姬她们的出路就
相形失色。
那夜她打扮得很漂亮,对着我直抽烟。
我查看她的双耳,她的耳环是红宝石的,大如指甲,一种透明、深沉的艳红。
而且她神色间完全不象最近见过我,且听她的牢骚:“这些日子,你仿佛失踪似的。”
她说:“要是专程在家等你的电话,那才倒霉呢。”
“但你并不会那么做,是不是?”我问。
她苦涩地说:“不一定,不过得看看那是谁。”
“为我?不值得。”我长长叹口气,“年薪才二十万,仅够自己花,这种男人……
无异是打字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是你有自己的游艇,玛姬……”
“话不能这样说,”玛姬道:“有了钱之后,就想找精神寄托,天天同不一样的男
人约会,说穿了非常空虚无聊,象应召似的,人家一个电话,我就穿戴着几万元的衣服
珠宝出门来吃饭跳舞。”她直诉苦。
我非常意外。
“生活要这样才够多姿多采呀,”我补一句。
“还有那些大型舞会,真无聊,我给你看,你给我看,有什么好看的?谁不知道我
玛姬杨是杨氏企业的独生女,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她是对这种生活厌倦了。
“子文,说实在的,我想嫁人,无论是谁,我都会做一个好太太。”
“是,但多久?”我笑问。
她沮丧地说:“连你这么忠厚的人都不相信我,我完了。”
“完?还早着呢,玛姬。”我说:“来,我们跳个舞。”
在舞池中她说:“子文,我跟你很谈得来,你有空多叫我出来,免得我人见那此奇
奇怪怪的人。”
“好的。”
玛姬穿一袭公主型的塔夫绸大伞裙,跳起舞来,把舞伴拒之千里之外,不由得又使
我想起玛丽,她永远穿旗袍,轻盈可爱,可以把她紧紧搂着跳慢舞。
我不否认我想念玛丽,简直想念到极点。
那夜我送玛姬回家,很懊悔多此一举,因为我玩得毫不畅意,累得不得了,而且对
她失望。
那么有钱而那么乏味的女人实在少有。
我们多数只闷没有余闲,她却闷时间太多。
不是玛姬,会是谁?
周末到父母家吃饭。
妈妈说:“做娘怪心痛的,子文,你怎么又瘦了一圈?大热天的,要当心自己身体,
也不回家来喝些汤水药茶,怎么搅的?”
“走不开,忙。”
“以往你跟玛丽走,我倒放心,玛丽这女孩很有分寸,人也懂事,又长得好,唉。”
我苦笑,原来想念玛丽的,不止我一个人,连老妈亦兼有此意。
“你现在跟些什么人在一起?”妈妈问。
“没有谁。”
“有没有固定女友?带回来看看也好。”
“妈,你根本不听我说什么,我说没有女友。”
“你以为你瞒得过我吗?”妈妈不服气。
我看天花板。
“嫌我罗嗦?跟玛丽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拆开了?”
妈妈说:“别以为男人找对象容易,长得整齐的女孩子不多,况且还得讲人品学问,
又得身家清白,那种有七八个小弟小妹要负担的女孩儿,谅你也不敢要吧?”
“妈妈不知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到四十岁一过,看你娶什么人。”
我说:“娶个二十岁的。”
“过十五年你就知道,到时你五十多,她才三十岁。”
“妈,你担心的事太多了!”
“我事事不担心你哪里就长得这么大了?你怪我多事?嘿!”
我逃离家。
真的,是怎么跟玛丽分的手?为了一点点小事,那是一定的,芝麻绿豆,大家气盛,
本着“没有你自有更好的”之心理,便冷了下来。
开头不觉什么变化,照样有伴,照样玩,可是日子久了发觉不是那回事,旧人的好
处太多,多至数不尽,一颗心便渐渐梦魂牵连地回到玛丽身边去。
半年过后,更演变成为相思。
或许应该找她出来。
为什么不?
我迟疑:或许她已经忘记了我。
或许她已经有了密友,更可能的是,她另有打算,不图与我复合。
我以什么名目找她?有很多事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的缘分已尽。
我非常地悲哀,不是有工作的责任感支持着我,几想出家做一阵和尚去。
星期一,我仍努力寻找耳环的主人。
我拿去请教一位太太。
张太太本身开着爿珠宝店,是个内行人。
她拿着耳环细细研究一番。
“如在本店出售,约值一万元上下,这一只便值五千,如今镶工很贵,这式耳环仿
古,滚珠边,特别考究,怎么?想做一副送女友?”
“张太太,依你说,这耳环的主人该是怎么样的人?”
“自然是环境良好的年轻女人。”张太太眯眯笑,“今年这么淡,谁也提不起兴趣
来买这些,除非是经济情况特别好,或是以前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