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2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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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
他在她对面坐下。
子昂立刻用目光去找他的另一半。
呵,看到了,尤嘉丽一身粉红色名贵套装,正与女主人寒暄,对,她也算未婚。
子昂不由得微微笑。
这个陈日生真好,陪年长女伴出席所有场合,服侍周到。
这时,尤女士也看到了他们,婀娜地走过来,子昂避都避不开。
陈日生站起来,“让我来介绍。”
子昂心中咕哝,谁又想认识阁下呢。
陈日生亲昵地握住允女士的手,不知怎地,子昂觉得他是真心的,只听得他说:
“妈妈,这位是王子昂。”
子昂呆住,要费一点劲才合得上嘴。
她连忙说:“这么年轻,只像大姐姐。”
允女士笑了,脸上的劲厚粉底差些剥落,她向子昂致谢:“幸亏你拾到那件玉佩。”
今日,她也戴着它。
阳光下玉佩碧绿通透,比灯光里更加好看,子昂仍然觉得买不到它是一件憾事。
北女士夸张地转到另一角落交际。
这时,陈日生咳嗽一声。
奇怪,子昂忽然不觉得他的脸色太白了。
“你母亲十分时髦。”
他感喟,“从前她很保守,大病一场,改变了人生观。”
“什么病?”
“癌症,暂时已治愈,希望不会复发。”
子昂耸然动容,“不会的,一定无事,吉人天相。”
陈日生微笑,“谢谢你。”
“所以,你尽量抽空陪着母亲吧。”
“是,这一年相处,比以往廿年的时间还多,偏偏父亲又在这种时分离开了她。”
真没想到艳妆夸张的她背后也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子昂沉默了。
女主人在另一边高声叫:“茶点已经准备好。”
“对,”子昂问:“你知道今日我会来?”
“是我恳请表姨办这个荼会。”
子昂没想到她是主角。
“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他微笑,“我有一个同学,为着见喜欢的女孩一面,在雷雨中等了一夜。”
“有无被雷击中?”
“被你猜到,他身边的大树被劈成两半。”
“他呢?”
“烧焦头发而已。”
“值得吗?”
“他说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件事。”
子昂点头,“不过,如果她也喜欢他,她不会叫他在雨中等。”
“他们都还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真情。”
女主人走过来,笑问:“一见如故?”
陈日生也笑,“还好,没有打架。”
陆女士说:“你看林志娜与张逸忠,以及梁贵星与郑源霏,已经在说晚上请去何处
消遣了,你俩加油呀。”
子昂笑而不语。
“今日希望能撮合三四对情侣,也不枉我忙一场。”
陈日生问子昂:“今晚可有空?”
“我有事,要替老板写讲词。”
陈日生颓然,“你仍让我在闪电下等。”
子昂不语,稍后就告辞了。
颖敏来找她吃日本茶,子昂欣然赶的。
她把事情告诉好友。
“呵,是母亲,不是户头,那多好,误会冰释。”
“但是,仍然没有那种感觉。”
“大家都在等,也许永远等不到销魂的感觉。”
她俩一边喝清酒一边感怀身世。
那天之后,王子昂再也没有碰到陈日生,她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被调到特首办公室,
一人做三人事。
要觉得寂寞,也得有时间才行,她都累得睁不开眼来,并无类此烦恼。
渐渐她的梦换了另一模式,她不再梦见少年的她在父亲家借贷,最近她的梦老与工
作有关:机密文件失踪,同事在重要发布会生病…?
醒来之后,她感慨地同自己说:“再世为人了。”
暑假,母亲邀请她坐油轮环游地中海,被她婉据。
“海还没有吸引到那种地步,你自己去吧,玩得高兴点,如有艳遇,尽情享受。”
母亲出门,子昂肆无忌惮工作到深夜,周末在家里开会,到处都是同事用过的杯蝶,
钟点女工进门时吓一跳。
原来一个人住会那样自由。
那一天,子昂绝早回到办公室,已有信差在等她。
他递上一只扁平盒子,“王小姐,请签收。”
子昂纳罕,谁送来,是什么东西?
拆开一看,呀地一声。
盒子里是一条白金镶钻项链,链坠正是那块她所熟悉的翡翠。
盒里还有一封信。
子昂连忙拆阅。
“子昂,家母不幸病发辞世,享年五十三岁,我继承了所有遗物,包括这件玉佩在
内,当日,珠宝店负责人曾说,你准备买下它,可是迟来向隅,今日,正好原壁归赵,
敬请笑纳。”署名是陈日生。
子昂愣住。
信上并没有留下通讯地址,子昂无从与他联络,礼物一时也退不回去。
她取出玉佩戴上。
子昂愿意以原价买下它。
那天下午,比较空闲,子昂特地拨电话给旧上司陈德媛。
“咦,子昂,大红人,怎么想起我来?”
于昂不好意思地陪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陈日生。”
“呵,他母亲上个月病逝你可知道?”
“听说了。”
“办完事情,他回多伦多工作去了。”
于昂到现在才问:“他有职业?”
“咄,陈日生是多市十分出名的儿童病理医生。”
他?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是否想要他地址电话?”
“正是。”
“已经浪费了大半年时间,子昂,大胆一点,别逛花园,有什么心事要直接说出
来。”
“是是是。”
回到家,她推开写字台上所有文件,取出钢笔白纸,写信给陈日生。
“……工作没有成绩,不敢有旁骛,今日收到你送来的玉佩,蓦然发觉,除出真正
想得到的,其他一切也已经得到,是否应当进一步追求生活中理想……”信越写越长,
足足一大叠,要用大号信封才装得下。
子昂立刻到邮局挂号寄出。
得不得到回音不重要,王子昂已有足够勇气去面对感情。
接着那个星期天,刚好母亲回来,“醒醒,醒醒。”,把沙发上的子昂推醒。
母女都有意外。
“妈妈,你晒黑了,健美年轻了十年不止。”
“咦,胸前这块玉佩宝光灿烂,从什么地方得来?”
这时有人大声拍门。
子昂开门一看,是花店送花来,是一大束七彩缤纷百来朵郁金香康乃馨及玫瑰,子
昂还没有表示,她母亲已经哗然。
花上附着字条:“我明日可来府上喝杯荼否?”
可以可以可以。
玉手
作者:亦舒
所有的悲剧都在刹那间发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场车祸。
并不是她的错,清晨,她约了学生在图书馆等,一个醉酒驾驶者刚回家,他超速切
线,为着闪避迎面而来的货车,他驶到对面,与素亭的车撞个正着。
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素亭却记得很清楚,偶然还会自噩梦中惊醒。
她的车子翻滚两下,她被夹在表板与座位之中,安全袋已经弹出,但是她不能动弹。
头脑十分清醒,忽然不甘心,“妈妈!”她大声叫,就这样完了吗,还有许多事未
做,本来打算在明春做新娘呢。
然后,油箱爆炸了。
素亭不觉得痛,但感到热力直逼全身。
这时,忽然有人发狂地试图把她拖出车厢。
她夹得很紧,但是那人不放弃,用一支铁器大力敲击扭曲的车厢,终于,他喘息着
不顾一切把素亭拉到马路中央。
素亭失去知觉,她没听到车子爆炸。
看,三言两语就把影响周素亭一生的意外交待过了。
她在医院苏醒。
睁开双眼,看见男朋友冯灼规的面孔。
素亭放心了,“我还活着。”
“是,你无恙。”灼规轻吻她的脸。
“发生什么事?”
灼规忽然落下泪来,“我永远爱你。”
素亭恻然~想伸手出去替灼规拭泪,她的右臂打了石膏,只得伸出左臂。
素亭瞪大了双眼,呵,她没有左手,左手齐肘之下,一无所有,裹着纱布。
她尖叫起来。
当值的苏医生抢进来替素亭注射。
“周小姐,失去手臂已是不幸中万幸,请镇静下来,你很快会康复,可以过正常日
子。”
素亭迅速噤声,理智与修养教她接受现实,她叹口气。
冯灼规与苏医生也深深吁出一口气。
除出失去左小臂之外,素亭一头头发也全烧光,脸颊需要植皮。
这些表面创伤在两年后全部痊愈,素亭也装上精密义肢,左手运作如常。
婚礼只延迟了五个月。
冯灼规仍然爱她,她也不觉自卑。
不过,从此素亭再也没有开过车。
她有极大恐惧,不能面对驾驶盘。
冯灼规十分体贴,每日往返接送素亭上下班。
心中有无阴影?当然有,但是周素亭一直以理智控制得好好。
当日冒险救她出险的是一位当值的警察,他因此获得英勇奖章,并且,也成为周素
亭及冯灼规的朋友。天
肇事的醉酒驾驶人也获得法律制裁,事情似乎已经平息。
素亭仍然在大学教书,她养成了戴手套的习惯,电子义肢戴着手套,更不易发觉。
最介怀的人,反而是素亭本人。
有时,独自在家,她会除下假手,不发一言,凝视伤臂良久。
以后,余生,都得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
并且,得像无事人一般,感激上苍。
一日,冯灼规提早下班,神情兴奋,声音几乎颤抖。
“素亭,素亭,过来,我有话说。”
素亭自电脑桌前抬头笑道:“升级了?”
“你且听我细说。”
素亭说:“洗耳恭听。”
“今日,苏家杰医生来找我。”
苏家杰便是当日诊治她的医生,素亭静了下来。
“他披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紊亭勉强地笑笑,“说来我听。”
“苏医生说:断肢可以再续。”
董亭一时不明白,“可是我的左手早已烧毁,不能保存。”
“素亭,你看,”冯灼规取出剪报,“法国利昂医院一组国际医生成功续肢:经过
一项历时十三小时手术,某纽西兰商人成功获得他人捐赠的手臂,运动自如,同截肢前
毫无不同。”
素亭呆住。
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段新闻,医学昌明超新,已达不可思议地步。
“苏医生问你可愿一试。”
“什么?”
“素亭,该组医生愿意再作一次实验。”
素亭觉得匪夷所思,“那我岂非成为科学怪人》。”
“同移植眼角膜或心脏没有分别。”素亭忽然笑,“移植别人的手?”
“是。”
“谁的手?”
“愿意在死后捐赠器官的人。”素亭骇笑,“不不不,我已接受事实,不作他想。”
灼规沉默,轻轻把手放在妻子肩上,“素亭,我想你快乐。”素亭缓缓答:“我并非不
快活。”
“可是,连你的学生都说,周教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开朗。”
“年纪大了,总不能蹦蹦跳跳老十三点。”
“素亭,我知你耿耿于怀。”
“终于嫌我了。”素亭微笑调侃丈夫。
“你知道我永远爱你。”素亭感动,与丈夫拥抱。
“为你,我会去看苏医生。”
“不,”冯灼规说:“为你自己,因为我爱你直至海枯石烂,可是,我想你一如从
前那样爱自己。”
第二天,素亭去看苏医生。
医务所的空气总是比别处冷冽。
苏医生说:“你来了。”
“是。”素亭的声音非常轻。
“手术还在实验阶段,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你是第三人。”
“失败如何?”
“吃一点苦,恢复原状。”
“成功呢?”
“若肌肉、神经、血管、骨骼都接驳成功,你可得回一只真正肉手。”
“不可思议。”
“是,”苏医生十分兴奋,“这是亚洲第一项类此手术。”
“为什么选中我?”
“素亭,病人需要极度镇定及理智应变。”
周素亭笑了。
“你的意外多少已影响到婚姻生活。”
素亭点头,她变得自觉、拘谨、紧张,灼规一定觉察到。
从前,可以与他一头跃进碧波游泳潜水,留恋忘返,现在,她已放弃水上活动。
淋浴也变成一件最私人的事,她躲起来偷偷进行。
素亭黯然。
“灼规说,他一点都不介意,可见是你狷介。”
素亭轻轻说:“不,他会怕的,正如将来孩子们会害怕一样。”
苏医生很温和地说:“假使你有这种心理障碍,很难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