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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部分

亦舒(短篇集)-第2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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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活得不错呀,”她上下打量我,“为什么还不开心?” 
“有许多说不出的不开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来。 
“我姐姐老说我无病呻吟,你是不是那种人?” 
“我觉得寂寞,无人能了解我。”我忍不住说。 
小女孩大笑,笑声如一串铃当般散开在空气中。 
“这是年轻人才有的烦恼,你怎么也有?”她问。 
我莞尔,“我老了吗?”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经够老了。 
“你呢?你几岁?” 
“才十八岁半。”非常遗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视我,“待我三十岁的时候,我会很乐意嫁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 
“所以时间就是缘分。”我感叹。 
她向我挤挤眼,“你还没有女朋友?” 
“没有哇。” 
“人太怪。”她说。 
“怪是不怪,牢骚多些而已。”我给自己下评语。 
“会不会跳牛仔舞?”她问。 
“不会。” 
“你们这一代人,应该会跳牛仔舞。” 
“什么我们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罢了,你把我当老公公?” 
她吐吐舌头。 
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徒然生着成人的身材,却尽是小孩子思想。 
我怅惘的想:幸亏去年不会与她说什么,否则早失望,连去年秋冬雨季的美梦都做不成。 
“你这个人,一脸忧郁,蛮可爱的。” 
我啼笑皆非,“哟,多谢你欣赏我。” 
她双眼转来转去,不晓得在动啥脑筋。 
这小鬼,我无话可说。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层硕果仅存的老房子内,露台非常宽大动人,我想:连住宅都是这么对板,为什么人却错了呢?我不明白。 
于是嘴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经是这么累,我心内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渐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遇溺的人结果便是溺毙,我微笑了,苍白地坚持下去。 
我见过一个作家的稿纸,上面印着“欢乐几何”的一枚闲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欢乐几何?又见过女画家顾青瑶刻的一颗图章,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人生道不尽的苦,我随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胜之何喜?回到家中,凄清有加,我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上班时是机械人,上了发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这具机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时正到公司,以后就八点半、九点、九点半。 
有很多功夫,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过一日算一日,为什么会这么悲观,简直不能解释。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是我情绪陷入低潮,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去做。 
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给我太多的感触。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十二岁便要替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过世,并没有留下积蓄,两姐弟就各由各挣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象他们,青春逼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欢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廿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的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君子人’。”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的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辱。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极幼小的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确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书本,冷冷的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过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教她召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敌意的女性,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尝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了实。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作甚?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的说:“有廿七岁了,不知凭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吹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了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作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说:“安琪,请你在她面前,为我美言数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这个未来姐夫对我有好感,”“姐夫?”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姨子,未尝不是美事,呵,简直美不胜收。 
我与安琪分手,到家中静候好消息,并没有焦急的感觉,我与安若的人生观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后老板对我大发雷霆,说以后星期三上午不准我告假,太多会议,太多客户要找我。 
为了生活,我委屈地应允放弃例假。呜呼噫唏,我人生最后的乐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后一天假期内到沙滩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缓缓走过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老板不准我请假。” 
她并没有看向我,但是说:“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你呢,你干哪一行?” 
“自由职业,随时可以出来。” 
“那多好。”我说:“以后我可否约会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来沙滩了,也只好这么办。” 
我狂喜,仰头看天空,突觉有一丝金光照进我的生命。 
我说:“早在去年夏天便应与你说话。” 
“一年算什么?我们亦未曾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说。 
“还在等什么呢,赶快带我去吧。”她微笑。 
我与她一起站起来,只觉四肢百骸,打心底里舒畅出来,每个细胞都是活的。 
因为我找到了她。 夏之诱惑


  
——选自短篇小说集《传奇》

她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女孩子,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她的长发纠缠不清地贴在颊上、颈上,因为汗的关系,她的薄衬衫也贴在她的身上,成为一体,她是这么的年轻,有太阳的光辉自她的双瞳中发出来,一种刺目的光辉。 
珍珠替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小表妹,我们就叫她小鬼。” 
我们坐在一桌吃早餐,她那种百般无聊是显而易见的。 
她把一片吐司翻过来覆过去的看,然后摔在碟子上,睬也不赚它。 
我看看珍珠,珍珠耸耸肩,站起来,我跟珍珠站到震台上去,她说:“这小女孩正在发育时期,像只怪物一样,她妈妈正在更年时期,也像只怪物,老怪物旅游去了,现在你暂时与小怪物相处三天。” 
“珍珠,帮个忙,你就让我住到旅馆去好不好?” 
“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反问。 
“旅馆里杂七杂八的女人最多,你是个最随便的男人,只要是穿裙子的便行,我走了三天,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真的那样卑下?”我微笑。 
珍珠板着脸,“一个可以跟舞女同居两年的男人,我即使爱他至死,我也不会相信他。” 
“珍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哼,‘美得叫我伤心,她美得叫我担心!’不过是假额角假鼻子假奶子的臭货。” 
“珍珠,”我微愠的说:“过去的事你饶了我好不好?谁没有一两件错事?当初叫我坦白的也是你,现在受不了的也是你,你总是这么小题大作。” 
她不出声,“反正我去东京这三天,你好好住在这里,早出早归,不然的话,我再爱你,你当心我叫你好看。” 
“你为什么要去东京?这趟子模特儿出差可以使你赚多少?我双倍还你,我们也不要分离,你看如何?” 
“唐—— 
“你要我怎么好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愤怒的进客厅,取过外套。 
“你上哪里去?” 
“上班去!” 
“唐——” 
“什么事?”我问她。 
对不起,唐。珍珠走过来,以她一贯的、模特儿的姿态,微笑得有点僵硬,但不愧是一个美丽的微笑。她吻了我的脸颊一下。 
我发觉小表妹目光炯炯的盯着我们两个,她正在吃一只熟透的桃子,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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