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2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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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晚下班,七点半,正好是那边的清晨,她拨通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来接,
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事业上春风得意使伏雨添增了三分自信,一分霸气,她说:“香港找谢文先生。”
“谢有事到加州去了。”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后天下午,你是哪里找他?”
“世界广告公司。”
“贵姓?”
“姓林。”伏雨不肯定谢文是否记得她。
“我同他说。”
“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那女子笑,“我是他管家。”
伏雨也笑,“麻烦你。”
管家。
没有这一分幽默,还真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出没。
刚挂上电话,伏雨的老板出现在房门。
洋大班问:“还没下班。”
“对了,我要向你拿十天假。”
“开玩笑,三天。”
“喂!”
“五大。”
“我要到纽约去,来回已需两天。”
“我不管是否去冥王星,五天。”
五天也好过没有。
“几时动身?”
“明天。”
“你疯了,明天同蓝金化妆谈八千万生意,后天有绿波香烟,大后天是碧柱冰淇淋,
年底出发还差不多。”
洋人推门而出。
伏雨坐下来。
不被他提醒,还真的不发觉青春就此消耗殆尽,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待他们找到
新血,才把她淘汰出局。
能不为自己打算吗。
伏雨订了下一个星期的飞机票。
把所有的业务约会往后挪,她说什么都要到纽约去看谢文。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有了。
这段日子,当然有人追求她,花与情书一叠叠送上来,与其说是追求林伏雨,不如
说是追林伏雨的名誉地位。
短短五年,伏雨想到初人行做的不过是抄写,各色人等把一叠剪报摔在她台子上,
她就得综合资料做一篇详尽报告,往往写到八九点。
此刻她情绪略为不快,连老板都要让她三分。
这社会的酸同甜她都尝过。
伏雨在找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她不避嫌疑,每天都拨电话到纽约去。
管家不在,电话没人接。
终于,在出发前三天,她找到了谢文。
伏雨认得他的声音,她很愉快客气地说:“谢文,我是林伏雨,记得吗?”本来这
是件顶尴尬的事,但由林伏雨做来,却亲切温和,成功人士,一定有他们的魅力。
“世界广告?”谢文想起来。
“对。”
“你一直做到现在?”
“不错。”
“必定升过好几次了。”
伏雨只是笑,“你好吗?”
“过得去。”
“谢文,我后天会到纽约公十,有没有空一起喝杯茶?”伏雨简单明了的提出要求。
“可以呀。”
“那么,届时我找你。”
“欢迎欢迎。”
“再见。”
他那边也挂上电话。
看看钟,才说了三分钟。
多年来喝一杯茶的心愿即可偿还,伏雨有点紧张。
她问自己:该穿什么衣服去见谢文,头发要不要修一修?
她的洋老板疑心地问:“你这次到纽约,有重要的事?”
伏雨不出声,众所周知乘二十二小时飞机一向是她最深痛极恶之事,如今不吭声,
聪明人当然看得出端倪来。
老板郑重其事地问:“你不是爱上了什么人吧?”
“不不不,”伏雨笑,“我只是去把升职的好消息告诉一个好朋友。”
“那么,同他说,明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合伙人。”
“行”
“迅速回来,成箩的事等你开动。”
“是。”
伏雨还是去修了头发,恢复五年前那个样子,看上去不但年轻点,伏雨还希望谢文
一见她就有亲切感。
她当然没有失眠,多年来见惯大场面,夜夜睡不稳,第二天怎么办事。
她只是感慨了一会儿,如今总算有资格去喝这杯茶了。
她或许会告诉谢文,他们别后,发生过什么大事。
不不,还是不说的好,过去的事已不是重要的事。
将来一有机会,她便会到纽约见他。
只是,他现在于哪一行呢,他在大学里念的是美术,会不会在博物馆任职,要不,
就主持一个画廊,以他那样的人才,这五年来,一定有很大的发展。
或者也可以谈谈他离婚的前因后果。
说到妻子的时候,伏雨记得谢文的声音与语气都是温柔的。
他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所以才会对伏雨那么好。
他根本无需那样做,但是他没有阶级观念,伏雨感激他到如今。
出门这么多次,鲜有这么开心。
飞机上的情况与伏雨初出道时有点两样了,从前后舱总余一两排空位,可供人伸伸
腿倒下睡一觉,现在甭想,只只位子客满,经济座上统统是移民,拖大带小,十分喧哗,
令人侧目,商业客位上一半浓妆的女白领,匆匆忙忙操作,不住书写文件,按动计数机,
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头等舱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伏雨已经不大肯乘搭其他座位了。
对于出门,她的要求很低:一、飞机上必需给她平躺着眠一眠,二、抵步后她一定
要住酒店,千万不要介绍她到亲友家住宿,她完全不想省这个费用。
过五关斩六将,到达酒店房间她第一件事便是拨到谢文家。
“我是林伏雨,我到了。”
“啊对,旅途愉快吗?”
“好得不得了,明天下午三点,皇牌大厦的咖啡座见。”
谢文在那边笑,“我必定抽空出来。”
“请你写一写,我在希尔顿一一○三号房。”
伏雨长长吁出一口气,倒在床上,连衣服都不换,拨好闹钟,便睡着了。
也并没有睡好,不住看到自己坐在咖啡座上等,但半天也不见谢文到,他爽约了,
她打电话到他公寓,拨来拨去总无法接通,惊醒的时候,才清晨五点半。
她开亮了灯,淋了一个浴,再回到床上,已无法入睡。
叫个早餐到房间吃,一边看七点钟新闻报告,一大早,纽约市已经不太平,警车呜
鸣。
伏雨真觉寂寞孤清,大希望在黄昏或晨曦身边有个人作伴。
对这次见面,她抱无限盼望。
耽到百货商店启市,她出去挑衣服,但凡觉得有可能性的都买下来,捧回房间,慢
慢选一件认为适合的穿上,再三照镜子,才出门去。
还是早到了。
她站在楼下商场心不焉地看橱窗。
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时间到了,一会儿再看吧。”
伏雨惊喜,转过头来,看到她面前的人,怔祝这是谢文?
两鬓都白了,神情虽然愉快,形容却略见憔悴,看样子这次离婚给予他一点打击。
谢文响亮地吹一下口哨,“果然是林伏雨,但是,你做过些什么令自己看上去标致
十倍?”
伏雨笑,“谢谢你。”
“这次又来接什么大生意?”
他俩找到座位坐下。
伏雨看着他,半熟悉半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好象同她记忆中的谢文有点出入。
“忙什么?”她问他。
“实不相瞒,我目前赋闲在家。”
伏雨一怔,“暂时休息?”
“暂时了有一年多,目前在联合国做些临时差使。”
“是情绪因素?”
“很多原因,对,我们说说你。”
“我?”伏雨像是忘记此来目的,“呵,我,我来向你道谢,记得我们首次合作?
你对一个无名小卒爱护有加,使我衷心感激。”
“无名小卒?”他不以为然地笑,“林小姐,彼时你已锋芒毕露,才思敏捷,言语
果断,是一名勇将,唉唷,而且姿态咄咄逼人,不好应付呢。”
伏雨大大出乎意料,瞪着谢文。
这是她?她本人怎么不知道?
“真多亏你把那个宣传计划处理得那么完美,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那么好?”
谢文点点头,温和地说:“自然,幼虎大了才会变猛虎,你不是以为小猫长大会变
猛兽吧?”
“你一直欣赏我。”
“不只我一个人,你们老板才是识货之人,不然不会委你重任。”
伏雨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真的,外国人把所有重头计划都派给她。
谢文语气中那一点温柔仍然没有变。
他说:“而且你最有人情味,已经多年没有朋友自远方来看我。”
“大家都忙。”
“你不忙吗?”
伏雨只得笑,“我一整天都有空,你呢?”
“打算去哪里?”
“你住哪一区。”
“村里。”
“上你家参观如何?”
“像个狗窝。”
谢文的外型的确比从前逊色,衣服似需重新洗熨,皮鞋得上油,头发最好理一理。
他的家倒还好,他住在一个地牢里,似个仓库,一大间近千尺不间断的大舱房,工
作室睡房客厅统统在一起,的确像艺术家之家。
伏雨坐在一张旧沙发上。
谢文给她一杯咖啡。
“我只喝茶。”
“对不起,没茶包。”
“那么开水好了。”
他无奈地笑,“真不好意思,我生活太过简陋。”
伏雨连忙说:“哪里,单身人是随便一点。”
“姜玲一走,把所有华丽的享受都一并带走。”
伏雨安慰他:“一杯红茶算不得华丽。”
“以前我们住在第五街的公寓。”
“你们快乐吗?”
“开头不错,但你知道搞艺术的人脾气的,我想我并不容易相处,且捱了八年未见
天日,作为另一半,日子也不好过。”
伏雨默然。
“于是姜玲的父亲叫她回娘家去。”
“你可以继续帮岳父发展。”
谢文摇摇头,“是姜玲对我厌倦了。”
伏雨喝一口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地库有一排短窗,可以看到路人一只只脚走过,感觉奇突,伏雨有点迷芒,她低下
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谢文笑了,“来,给你看我的近作,”
他把他的雕塑一件件取出来。
伏雨是个行政人才,对艺术不甚了了,她礼貌专注地敷衍着谢文。
谢文没有发现这个微妙的变化。
他蹲着搬移作品的时候,伏雨看到他后脑肩一搭地方头发已经稀疏。
她轻轻咳嗽一声,“真受不了长途飞机,到现在竟还觉累。”
谢文抬起头来,“那你该回去休息。”
“也好。”
“几时回香港?”
“明天开一整天会,后天就走。”
“呵,那么后会有期。”
谢文伸出手来,伏雨与他一握。
“八月我也许回香港探亲。”
“呵,我们真得好好一聚。”
伏雨叫了汁程车,向谢文挥挥手,关上车门。
她对司机说:“往铁芬尼珠宝店。”
到了纽约,不去铁芬尼,到纽约来干什么。
伏雨并不觉得累,她在第五街一直逛到日落西山。
回到酒店,脑袋一片空白,结结实实的睡熟。
第二天,她把所有的新衣服收在箱子里,换上牛仔裤球鞋,到大都会美术馆逛。
奇怪,同一段故事,竟有这么多个版本,人们惯遭回忆戏弄。
想到回程二十二小时飞机,伏雨不寒而栗。
但最令她震荡的,却是一踏进谢文的寓所,便闻到一阵霉湿之气。
今日的谢文同五年前的谢文并非同一人。
她进步了五年,他退步了五年,加在一起,造成时空上的混乱,错过一切。
奇怪的是,伏雨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她接受事实,照样做一个愉快的观光客,到了
上飞机的时间,她回家去。
销假上班,老板问,“纽约之行可有收获?”脸上挂着一个神秘的笑容。
伏雨伸一个懒腰,“唉呀,出门一里,勿如屋里。”
“那么,”老板问,“下半年派谁去伦敦呢?”
伏雨但笑不语。
她一切闲情押后,锁在一间空房内,发誓永不开启房门。
时间过得真快,有做不完的工夫,应酬不完的宴会,同时,伏雨觉得她越来越贪睡。
她认识更多的朋友,参加更多的舞会,处理更多的公文,赢得更高的声誉。
林伏雨真的成为响当当的一块牌子。
一日上午,她回到公司,脱下外套,正预备大施拳脚,秘书进来报告:“一位谢先
生打过两次电话来找你。”
“哪里的谢先生?”
“他只说他是纽约来的朋友。”
谢文。
“你怎么说?”伏雨问秘书。
“我说替他留话。”
“很好。”
秘书乖巧地问:“他再打来,如何应付?”
“向他道歉,说你是替工,因为林伏雨小姐偕她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