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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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只有后母偶然会说:“心媛没有……”她是故意这么说。
她对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爱屋及乌,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声泪俱下。
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靠着箱子,仿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挤进去,回到十多年前,当父母还在一起,相敬相爱的时候,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后母不知道,那时没有她的存在。
我叹口气,挣扎着站起来,猛然回头,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
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我让她看裙子,“美,是吗?”我平静的问。
“太美了。”她顺手接过。
我顺口的说:“比你的婚纱更美。”我再不需隐瞒什么。
她忽然说:“不,并不见得,我的婚纱也很美。”
我一怔,大概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
她说:“有两种看法,心媛,爱不止有一种,你父亲爱我,不错,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她的声音很坚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微笑,并没有被她吓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吗?”我反问:“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
“你太过爱父母,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
我讶异,她跟我吵架?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不参予任何意见,静静的待好戏上演,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
“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破裂──”
“因为你!”
“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拔高声音,“你这个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摇。
“为我的母亲报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庆获新生,何劳你替她复仇?”
我明知这是事实,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发呆。
“蠢材!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间走出来,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她喃喃的骂。
我说:“现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她嘘出一口气,“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
我关上箱子。
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转头说:“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也一怔,随即笑,“可是你从来不搭腔。”
我指着她,“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
后母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视她。
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所以解除了威胁性,因而轻松起来。
我说:“我也很替你难过,后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十年就这样过去,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父亲会闻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
之后联络到母亲,她答应来接飞机,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我看在眼内,的确认为自己蠢,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我却直为母亲不值,十年。
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
后母也跟我一般倔强,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淑女
作者:亦舒
十六岁的彭思艺坐在课室里,双手颤抖,背脊爬满冷汗,她垂着头,目光不敢与区
老师接触。
资深的区老师是一个端庄中年女子,她觉得思艺这个学生棘手。
她轻轻责备:“思艺,你看你的功课,怎么说你,都不肯改过,不得不再次见你家
长。”
思艺不出声。
“请你母亲明早来一趟。”
下课钤响了,全班松口气。
大家跑到食堂或操场散心,只剩思艺一人留在课室发呆。
再记一次过,就要被逐出校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间中学,思艺不知道是否还有学校愿意收她。
思艺深深叹口气。
放学回到家中,她没精打采,把事情告诉母亲。
彭太太只啊地一声,她装作若无其事,“那么,我明早去一趟好了。”
思艺流泪,“妈,你会原谅我吗?”
彭太太把女儿拥在怀中,“你是我的女儿,我永远爱你,只要我在世上一日,我都
会支持你帮助你。”
思艺躲在母亲怀中痛哭失声。
彭太太黯然神伤。
第二天,母女去见区老师。
区老师开门见山:“彭太太,思艺这个案真特别。”
彭太太不出声。
“我们想尽办法,都不能改变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选择。”
思艺知道那是什么,她恐惧地躲往母亲身后。
区老师说下去:“彭太太,这一切都是为着思艺本身的益处,政府在二O三O年订下
法例,保护女生,免得她们成年后受到不必要痛苦。”
彭太太低头,“是,我明白。”她心如刀割。
“思艺经过服药及脑电波调整等程序,一点帮助也无,这是她期考的卷子,你看看,
彭太太,每卷一百题,她居然题题答中,我教书二十年,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成绩。”
彭太太惭愧得满面通红。
“而且,是思艺顽强的反叛态度激怒了校方,即使知道答案,也可假装不知——”
这时,思艺忽然叫出来:“我不愿做一个虚伪的人。”
“彭太太,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区老师气结,“彭思艺,你下月一号准备接受脑
部手术吧,以你这般古灵精怪的女孩,将来命运一定坎坷,为了救助你,非得及早处理
不可。”
“老师——”
区老师摆摆手,“相信我,彭太太,我们已经给思艺许多次机会,她已满十六岁,
再不接受手术,会铸成大错,你看她,终日受情绪骚,一下流泪,一下愤怒,多么痛
苦。”
“是,是。”
“请在这份文件上签署。”
彭太太只得签名。
“放心,手术成功率是百分百,思艺会回复正常,像所有的同学一样,成为标准淑
女。”
彭太太带着女儿离开学校。
她轻轻责备思艺:“你自小任性。”
思艺不出声,她握紧拳头。
彭太太又说:“淑女计划已实施了三十年,非常成功,女性的地位稳定,社会安宁,
婚姻纠纷减至最低,女子恢复忍让美德,致力家庭,男性在事业又少了竞争对象,社会
回到男主外,女主内制度,两全其美,备受政客学者赞扬,称是本世纪至伟大德政。”
思艺低下头。
“不要怕,妈妈会陪你去做手术。”
思艺回到家中,非常烦闷,坐到私人电脑面前,在国际通讯网络上寻找答案。
她知道一个网址,几经辛苦通过几组密码才打进去,它叫反淑女组织,这个地下通
讯网络的成员全同她一样,是具反叛性格,被社会视作异类的女子。
“彭思艺要求与组长说话。”
“我是组长,思艺,请说。”
“组长,最不幸消息:我订于下月一号做脑部手术。”
“啊。”
“最大的惩罚终于来临,手术后我再也不会奕棋、绘画、写作,我会对天文地理、
世界大事再也没有兴趣,我将变成家母一样,对丈夫唯命是从,闲时只会逛街买时装首
饰,搓牌度日。”
“思艺,这是政府的淑女政策。”
“我知道,他们坚信思想简单、胸无大志对女性是最大的保护,这真是愚民政策。”
“思艺,假使你愿意逃亡,可加人我们组织。”
“我害怕离家,我爱父母。”
“思艺,你总得舍弃其中一样。”
“我非常痛苦,也许区老师说得对,一切烦恼,在手术后会得消失。”
这时,彭太太在门外说:“思艺,爸爸想见你。”
思艺连忙关掉电脑。
彭先生正在看报纸,他闲闲地同妻子说:“做了矫正手术,你就不必为她伤神了。”
彭太太点头,“现在,她什么都有主张,叫人头痛。”
“女孩子不肯安份守己,是一切痛苦的泉源。”
彭太太肯定地说是。
思艺出来了,“爸爸你有话同我说?”
“思艺,手术一定成功。”
“我知道。”
“脑中充满杂念,有什么用?区老师说你居然连微积分、地质学、金融上落这种事
都知道,真叫人惊骇,你的朋友会怎么想,将来怎么找男朋友?”
思艺不出声。
“一个淑女,不该谈那种事。”
彭太太说:“她现在都明白了。”
“是你妈宠坏你,早在七八岁时就该好好处理这件事。”
彭太太说:“现在又不是来不及。”
“思艺,去睡吧。”
思艺回到房内,锁上门。
她静静流泪。
她读过历史,像她这种特殊资质,在一百年前,叫做聪颖,但是经过现代科学家及
心理学家研究鉴定,发觉其相,全盘推翻从前说法,现在,称为愚劣。
具有这种顽鲁资质的女子,对社会全无益处,只会造成混乱,她们不安于室,有太
多欲望,不能成为好妻子或好母亲。
故此,为着她们本身,以及为整个社会着想,应该堵绝这种缺憾。
半夜,电话响了。
“思艺,组长同你说话。”
思艺惺忪地握着电话。
“思艺,你可会驾驶?”
“会。”
“思艺,出来见面如何?”
思艺已经清醒过来。
“你不怕?”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请信任我们,我们不会加害于你。”
“我知道,组长。”
“请立刻到九号码头,我们总部设在附近。”
思艺睡意全消,喜悦地说:“我马上出发。”
“不要让家人知道你的行踪。”
“是。”
思艺取过外套就自家中溜出去。
她忐忑地抵达九号码头,有一个年轻男子自雾中走近。
“思艺,你好,请随我来。”
她略有踌躇,气氛太奇异了,月黑风高,空气潮湿,他们会是坏人吗,他们有什么
企图?
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文相,今晚,我是你的向导,我负责带你游总部会所。”
思艺精神一振,她笑说:“久闻那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
刘文柏微笑,“可不是。”
“听说警方好几次扫荡你们。”
“我们也不简单,至今仍然存在。”
“快带我去开眼界。”
这时,刘文相怪同情地看着她,“听说你将做脑部手卫。”
“是。”
“多可惜。”
思艺却问:“反淑女会怎么有男生参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