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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部分

亦舒(短篇集)-第120部分

小说: 亦舒(短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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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得不到呢?”
    “不要紧,我还年轻,我还可以回来卖鞋子,或是手袋,或是汉堡包。”
    马志忠颔首,“是,你不会损失什么。”
    谭小康第一次诉苦:“我父亲住巧加利,母亲在多伦多,各自都有家庭,又
生了一堆孩子,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我必须走出自己的路来,你明白吗,志忠?”
    马志忠叹口气。
    “我一直帮不到你。”
    “不,你已经做了很多。”
    两个年轻人拥抱了一下。
    她送他出门。
    电话铃响了。
    是王裕佳打来:“下午一时有个记者招待会,你立刻出来做头发化妆以及挑
衣服,还有……”
    她知道,接完这个电话,她的人生会大不同,起码永远不用做原来的小康了。
    那个蹲在小店卖鞋的谭小康?
    谁会记得?模特儿
作者:亦舒
    她迟到了三十分钟,当她来到的时候,我却真正的惊艳了,她百分之一百是我需要
的模特儿。
    她说:“我叫咪咪,尊尼介绍我来的。第一小时两百块,以后每小时一百五十。脱
衣服不脱衣服同价。”说完很爽快的坐在我对面。
    她穿一件薄薄的芝士布衬衫、长裙、凉鞋。啊,又是夏天了,我喜欢穿裙子的女人。
    “我知道。”我说,“尊尼与我说过价钱,每天先付,是不是?”
    “是。”仍然很爽快。
    “但为什么脱衣服与不脱衣服同价?”我诧异问,“通常模特儿对于脱衣服很不高
兴。”
    “为的是艺术,无所谓,”她干脆的说,“我是模特儿,不是脱衣舞娘。”
    她是这么年轻,说话巴辣得很,而且,透着一种骄傲,并不以当绘画模特儿为耻。
    我点点头,“现在开始吧。”我说。
    我取出绘画工具。她随意的坐在高凳子上。
    我命令她,“看见那束花吗?蹲在地下,捧起花束,深深的嗅花束,维持那个姿势。
对……这样就很好。”
    她笑一笑,照我说的做了。
    她的腰肢很细,身子微微向后仰,衬衫的领子微微滑下一个肩膀。她可真是个美丽
的女孩子。
    我走过去。“身体还可以往后仰吗?这个姿势难度很高,回家当心腰酸背痛,我这
里的钱不容易赚得到,是不是?”我笑,“把花捧得高些,你的头发可以撒下来,漂亮
极了。”
    她很有耐心,而且一直维持着笑容。
    “摄影模特儿是比较容易做。”我说,“快。绘画模特儿比较少,恐怕都要失传了,
只有尊尼那里有人。”
    我一直跟她说话,好使她不觉得那么疲倦。
    她问:“你画这些画,是拿到画廊去卖吗?”
    “不,画廊只卖一只帆船在海港里飘那种画。”我笑。
    “那么你是为什么画人?”她好奇。
    “不告诉你,”我说,“知道了你就不肯好好的给我画。”
    “为什么?”她笑着追问。
    “别说话,现在画你的嘴巴。”
    她果然不再说话。
    过了半小时,她抗议,“可以休息一下吗?”
    “快好了,再支持一刻。”我说。
    我匆匆的速写。
    一位名作家要出一本书,书中有一连串的插图,把工作交给我,连封面在内,大概
三十张速写左右,付的“润笔”很好,故此我可以请模特儿。
    尊尼是她们的经理人。我跟尊尼说:“要一张比较世故的面孔,同时要年轻与美丽
的。”
    咪咪来了,刚刚是我需要的,正确的说,她是小说中女主角的翻版,年轻,但脸上
一层风尘气,偶然转头一笑,雪白的牙齿透着一丝未褪却的稚气。
    我的速写画得不很快,她仰着面孔,毫无怨言。
    画好了一张,我们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她闲闲的问:“画家都很穷吗?”
    我微笑问:“为什么这么问?”
    “人家都说‘穷画家、穷画家’。”她一点也没照顾到我的自尊心。
    “不见得比一般人穷,也不见得比一般人有钱。”
    “啊?”她有点诧异。
    “因为我随和,”我说,“我并不想一举成名。画小说插图,我也很高兴,我不觉
得人一生下来就该画西西庭。”我又笑一笑。
    “米开朗基罗并不喜欢画西西庭,”她说。
    “是教皇逼他的。”她也向我笑一笑。
    她对绘画这方面的知识倒是货真价实的,颇使我意外。也许是与咱们接触得多:聪
明的人学得快。
    我说:“好,请你换一件衬衫,椅子上有件男装衬衫,看见吗?换上牛仔裤,束起
头发,谢谢。”
    她的头发长至及腰,而且是天然卷曲的,漆黑乌亮,看样子她并不是纯粹的中国人,
但不知为什么,一头头发却这么黑而神秘。
    她说:“下次找我,不必经过尊尼。尊尼收佣金收得很高,如果你直接找我,我多
赚一点。”
    我点点头。尊尼在模特儿群中并不是十分受欢迎的人物。
    画毕这一张的时候,她过来看一看。“唏,”她说,“我喜欢这一张,你可不可以
送给我?”
    我被她那突然其来的天真吸引住,只是笑。
    她看我一眼。“你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她说,“怎么了?”
    “对不起,”我致歉,“我不送画的。”
    “为什么?”她问。
    “我的画要卖钱的。”我无可奈何的说。
    “呵。”她耸耸肩,把画放下。
    “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我数钞票给她,“明天请你准时来,我这里的阳光一到
三点便不好。”
    她点点头,“我明白。”
    “明天还是穿裙子吧。”
    “是不是为一本书插图?”她问,“我听尊尼说的。”
    “是。”我说,“我打算最后才做封面,原来你早已知道了。”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本书?也许比较了解情况,表情会合理想点。”
    我把原稿交给她。“别丢掉。”我说。对她工作认真的态度又一次诧异着。
    她走了。
    我收拾一下工具,尊尼打电话来问:“怎么?还理想吗?”
    “很好。”我由衷的说,“谢谢你,尊尼。”
    “应该的,我收佣金,替你找合适的人。只是当心咪咪,有客人说她的手脚不大干
净——喜欢顺手牵羊。”
    “不会吧。”我不经意。
    “我手下的女孩子身世都很杂,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的。”
    “咪咪一一”我迟疑的问,“她干的是哪一行?”
    “摄影模特儿。”尊尼说,“她长得漂亮,身材一流,有时生意不太好,也到酒吧
去客串客串,一个月下来,捞万把块是不稀奇的。像她们略有点原始本钱的女孩子,叫
她们去坐写字楼不是容易的事
    “谢谢你。”我说。
    咪咪第二天又来了,仍然迟到三十分钟,嚼着香口糖,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麻纱
裙子。
    她说:“昨夜我看这本小说,看到天亮。并不是一本很高级的小说,但销路一定会
很高。对于女主角的描述部分很优秀。”她补充一句,“因此今天又迟到了,对不起。”
    我笑笑。
    我对这本小说的评语也一样。只是既然接下工作来做,务必要做好为止。
    我说:“这件衣服很合适。”
    我请她整个人躺在地板上,把头发散开来,她的眼晴茫然看着天花板。我马上开始
把她的神情捕捉下来。
    她说:“你在听什么音乐?”
    “巴哈的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我不懂古典音乐,”她说。
    “音乐不是用来懂的,音乐是心领的,与画一样,纯属于感受方面。”
    她笑:“我的心不领受巴哈的音乐,你有没有流行音乐?”她转过头来。
    “别动。”我说,“我放给你听好了。”
    我放下一张流行曲唱片。男歌手沙哑的声音开始唱一一
    “我不想详加解释——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呜,心一一”
    咪咪很高兴,她满意了。我心中奇怪她是如何渡过一日二十四小时的,她对生活单
纯的要求引起我莫大的兴趣。
    我问:“你的一日如何渡过?方便告诉我吗?”
    “自然。天天睡到我喜欢起床为止,从来不用闹钟,我不约束自己,因为生命太短,
起床梳洗完毕,吃早餐,然后看看有什么工作要做,出门,晚上我有很多……朋友,”
她忽然笑了一笑,“晚上很忙,我们跳舞,喝点酒散心,然后回家,有时我也看一点书,
通常只是画报之类的——你不会笑我吧?”
    男歌手在唱片里继续唱:“噢呜——我心……”
    流行曲与流行小说有时实在是最好的调剂。我是什么人呢?我又岂能审判她生活水
准的高低?
    咪咪问:“你呢?你的一天又如何渡过?”
    “我很寂寞,很闷。除了睡觉,我便工作。有时心情好,也听听巴哈。”
    “你没有女朋友?”咪咪很吃惊。
    “别动。”我说,“没有,我没有女朋友。”
    “你有毛病吗?每个男人都有一个以上的女朋友。”
    “我没有毛病。”我在画她的眼睛,咪咪有这么漂亮的眼睛,你可以自她的眼中看
到灵魂的震动,但她却是个没有灵魂的女人。
    “你是同性恋?”她疑惑的问。
    “不,”我笑,“我只是没有女朋友。我没有漂亮的车子,没有漂亮的衣裳,不懂
说漂亮的话,谁要我这种男朋友?我维持自己的生活都觉得有点困难呢。”
    她沉默了。过很久,她说:“但你的心地很好。”
    我被感动了,我说:“谢谢你。”
    画好这一天,我送她到门口。晚上我把画拿到原作者家去让他过目。
    他很高兴,“好极了。你有用模特儿吗?”他观览着我的作品。
    “有。”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
    “漂亮极了。”大作家说,“我认为这些画的风格很讨好。月底能够全部画得好?”
    “可以。”我说,“月底之前。”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听说你是极好的画家,如果这次合作成功,我们将来尚有许
多机会。”
    我与他握手道别回家。
    途中经过超级市场,我因觉得工作顺利,应当庆祝一下,故此买了一瓶白酒,另外
带些芝士与面包,预备回家饱餐一顿。独身的男子,有快乐没人共享,有烦恼没人分担。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开门进屋子,放下唱片,忘记早上已给咪咪换上流行曲子。
    是那首“噢呜——我的心——”。
    在这种寂寞但不失为愉快的夜里,聆听这类歌也不是不好的。我打开白酒,自己倒
了一杯,喝一大口。冰冷的水果酒永远使我精神一振。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我放下酒杯。谁?凡是没有预约的人,多数是收报费或
是收杂费的。我打开门,门外站着咪咪。她的笑容有点勉强,不似日间那么自然。
    “咪咪,”我略为诧异,“你忘了东西在我这里?”
    她靠在门口,并不作答,也不进来,双手抱在胸前。
    “进来呀。”
    她略略瑟缩一下,她说:“我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找不到朋友。”
    我很明白,“朋友”是一种当你需要他们的时候,永远找不到的蓝鸟。年轻的咪咪
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请进来,”我说,“我今天刚巧买了瓶白酒。”
    她坐在我对面,并没有因我欢迎她而特别高兴,也许她在等候一个重要的人,而那
个人没有出现,当然我是次要的,她见不见我都一样。
    我不是一个小器的人,我不介意陪伴她一个黄昏,毕竟我本身也是寂寞的。她把我
的酒喝掉一大半,不肯吃东西,因此很快得用手撑着头,颇为不胜负荷。
    我问:“送你回去好吗?”
    她摇摇头,“家里没有人。”
    “你要知道,咪咪,我们必须要学习精神与肉体上的独立,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大群
人围着你直到永远。他们终久要离开你的。”
    她沮丧的说:“但是,他说好今天会得来的。结果二十四小时连电话也没有一个。”
    “如果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我说。
    咪咪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是不是我已经不能够再使
一个男人动心?”
    我微笑,“咪咪,你还是很美丽,男人们毫无疑问会得为你动心,受你的诱惑。”
    她有点满意,但随即又问:“为什么他们不再将我放在第一位?”咪咪带点酒意了。
    我按住她的酒杯,“做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终究又有什么快乐呢?只要有一个男
人在芸芸众生中把你当主角,你已经应当满足。”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她打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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