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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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表,几乎二十四小时的飞机,我还可以憩憩,隔一会又得起来苦干了。
才闭上眼,就有个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对不起。”
我张开眼,是这个叫明珠的女孩子,我诧异,〃你要什么?小姐。”
“不不,〃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你休息,我很明白,你不会了解我的情况,唉,你身边有个空位置,可否让我坐?”
我更诧异了,〃你自己那位子有什么不好?这里是职员休息的。”
“让我坐,好不好?〃她恳求着。她蹲在地毯上,眼睛圆得像猫。
我说:“好呀——”
她马上松一口气,缩到我里面去坐着,喃喃的叹:“感谢上帝!〃手覆在额角上。
我笑了,我明白她是在躲避那三个男的。
我轻轻递一张薄毯子给她,她接过了,给我一个微笑。
我这福气从天而降,人家轮也轮不到,抢也抢不着,她却跟来陪我坐。
她问:“有没有止痛药?我头痛得紧!”
我随身带着,便给她两颗,顺便倒一杯水给她。
她极有礼,千谢万谢的。
我只是微笑。
然后前面那三个活宝发觉她不见了,便起身到处找,有的上厕所,有的走到前舱。可是明珠很有办法,她用毯子遮住了脸,他们走过几次都没有看见。
我觉得有趣极了。
明珠在毯子下带着哭音的说:“我成了贼了,他妈的。”
忽然听见一句粗话,我先是一怔,后来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出言粗俗。〃她依然在毯子下。
“他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她把毯子拉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可爱得很。
“谢谢你。〃她说。
“不用客气。你别怪你三个朋友,他们爱你情切。”
她瞪我一眼,〃你开什么玩笑?他们不是我朋友,谁有这种朋友就该跳飞机了。”
“不是朋友——〃我问,忽然觉得多事,马上道歉,〃对不起,不该取笑你。”
“不怪你,谁不好奇呢!你看他们那鬼样!演滑稽戏似的,我才不去客串主角,我在这里躲定了。”
“为什么怕他们?〃我说,〃飞机还要飞近二十小时,你坐在这里,多辛苦。”
“那么你是怎么坐的?〃她反问。
“我们命苦,要赚薪水呀。〃我笑。
“又开玩笑了,先生,难得你这么幽默。〃她说。
我又笑。
“你看见那探头探脑的五短身材没有?〃她问我。
“看到了。〃我点头。
“这人自说自话,听见我暑假回家,他就买个票子,跟了我一班机——我没胆子说这班飞机是我的,可是你想想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嘿,在火车里又一起,乱说话,乱做表情,硬要我嫁给他,怎么搞的,大家同一间学校,也没见过几次面——对不起,我话多了,你是陌生人,我不该对你诉苦,可是这次我实在气急了!”
我微笑里很带点安慰的意思。
她轻轻的说:“那个外国人,更滑稽了,她父亲在香港做事,大概是个刮民脂民膏的奸人,他也硬挤着一班机,硬要我教他说广东话,我真觉好笑,怎么我们大学里多这种人物。”
“第三个呢?〃我忍不住问,〃也是同学?”
“那个又不是了,〃她说,〃那是中国餐馆老板的儿子,吃喝嫖赌,无所不至,他看中我,我还顶害怕,他老子是新界某处某种组织里的所谓白纸扇。我弄得不好,真会被他砍几刀,我是怎么惹下这些麻烦的呢!我不过去那餐馆吃过几顿饭而已。”
她苦着脸。
“到香港就没事了。〃我安慰她。
“他们不放过我的。〃她说,〃我家人看见了,算什么?我什么水都洗不清了,家人一定以为我不听话,在外国没好好念书,乱混男朋友,唉呀,怎么得了!”
“他们又走过来了。〃我警告她。
她连忙把毯子朝脸上一盖。
我趁这空档去做了两杯咖啡,我说:“明珠,咖啡。”
明珠诧异的看着我,〃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他们这样叫你,我连乘客名单都不必查。”
“你叫什么?〃她问我,〃告诉我行吗?”
“家明。”
“你我的名字都俗。〃她微笑。
“有什么俗?〃我笑,〃我是家里光明正大,你是掌上明珠,贴切之极,有何不好?”
她看我一眼,笑了,〃从来没见过这种人,自己夸自己,老鼠跌在秤盘。”
“可怕?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缺点呢,我也不是好人,你坐在我身边,其实一样不安全。”
她笑,慢慢喝了我的咖啡,侧着脸,就睡着了。
我看得到她脸上细细的汗毛。
那三个男的开始闹到空中小姐苏珊那里去,说有乘客失踪。
我对苏珊说:“这女孩子被他们烦死了,躲在这里,你对他们说,她换了位子,不想人打扰,请他们别吵。”
空中小姐说了,他们怏怏的坐下来。
苏珊轻笑说:“家明,你一直眼角高,找不到女朋友,如今这个女孩子实在不错,别放弃机会啊!这是你最后一班机,我帮你一个忙,不用你当更如何?你请我吃饭。”
我说:“这怎么可以,你不会累坏么?”
“不要紧,不是我一个人,我们大伙替你。”
“我请吃饭不要紧,这个人情——〃我看看身边的明珠。
“算了,家明,你认了吧,一见钟情,你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你错过这机会,后悔一辈子,你还有十四小时可以做功夫。”
“我不是有功夫的人。〃我苦笑,〃她在睡觉。”
苏珊摇摇头,〃你这呆子。〃她走开了。
我看看身边的女孩子。一见钟情,一见钟情?
她没睡多久就醒了。
她说:“做梦,回到了家。〃声音小小的。
“还有十多个钟头就可到家了。〃我说。
“飞机顶难坐,你们是怎么过的?一天到晚如此。”
“我不是说了吗?〃我答。
“没有呀。”
“我要吃饭呀,吃饭难呀。〃我笑,〃不在飞机上怎么办?我又不像你们千金小姐,菜来伸手,饭来开口。”
她笑,〃对不起,你偏偏看错了,我不是千金小姐,我的生活费与学费都由奖学金负责,回家机票是暑假在工厂赚的,哈哈,我可不靠谁。”
我眼睛瞄一瞄她的白金表。
“这不算,〃她抢着说,〃这真不算,这是舅舅送的——”
我已经肃然起敬,〃我看错了,对不起,请问你在哪间大学?”
“伦敦大学。”
“哪个学院?〃我问。
“皇家学院。〃她说,〃我读物理。”
“天呀,〃我说,〃我报的名也是物理。如今我岂不是比你低班?〃在天有这么巧的事。
“快叫师姊,〃她乐了,〃叫师姊。”
“你几年级了?〃我问。
“第二年刚读完。”
“唉,比我高两年。〃我说,〃我九月去入学。”
“那有什么关系?〃她笑,〃你放心,只要你肯叫我一声师姊,我决不欺侮你。”
“功课难吗?〃我问。
“难个鬼!〃她呶呶嘴,〃你看看那两个宝贝就知道了,功课真那么难,他们还升得了班?”
我笑了,这倒是一枚定心针。
我接着又犹疑的看着她,女孩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念物理呢?
“是啊,你一定在想,她怎么念物理?什么道理?可是我喜欢科学,文学婆婆妈妈的,好,没个标准,不好,也没个标准,谁看少一本书也不会死掉。你看电灯,没有它多不方便?《红楼梦》再好,也是奢侈品——多少人懂得看呢,谁又天天看呢,你别误会,我是头一个爱看《红楼梦》的人——”
天啊,她这样的女孩子,看《红楼梦》干什么,《红楼梦》是嫁不出去老姑婆看的。
“你大概又在想——〃她笑。
“对对,全被你猜中了,跟你在一起,想心事都没自由。”
“你在想:唷,这人也配看《红楼梦》?她才不配,哈哈哈。”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
忽然她那个洋人男同学走过来发现了她,悻悻的说:“明珠,原来你躲在这里,你快点坐上来吧。〃他狠狠的瞪了我几眼。
我实在心虚,俗云:“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凭什么霸住明珠,叫她陪我坐?故此我不出声。
明珠说:“我不前去,你们自己管自己坐好了,别管我,我喜欢坐这里。”
那洋人沉不住气:“明珠,我花了两百镑陪你回香港,你这点面子不给我?”
我想:洋人也很狡猾,如今变了他为明珠〃花两百镑〃了。
明珠一沉脸就说:“你说的好听点!我怎么花了你两百镑?我用机关枪指住你的?两百镑是你自己买了飞机票,你现在坐在飞机上,你再不闭嘴,我控告你出言恐吓罪。”
洋小子脸上从青转到红,由红变白,终于一声不响的回到前面去。
明珠跟我说:“你瞧瞧,这就是大学生,幸亏我一杯咖啡也没喝过他的,不然他刚才就说:'我为你花了两百多镑零一杯咖啡的钱……'”
这女孩子是非太明白了,一张嘴也够厉害,然而这种外国小子活该,自讨没趣。
“你可别笑我。〃明珠说。
“我怎么会笑你,〃我说,〃笑也笑这班男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唉,别笑他们。〃她说,〃大概我是有点毛病,怎么他们不去跟别人,偏偏跟着我?”
“又一个过来了。〃我说。
那一个真是五短身材,猪肺似的一张脸,两只眼好似两道线一般,眼神恶阴阴的,厚嘴唇颤抖着,他看完了我,转头去看明珠,看完了明珠,又看我,接着两只手握着,指节发出〃格格〃的声音来。
我叹口气,他还会功夫?不中用,会飞天遁地也没有用,明珠不喜欢他。
明珠也在叹气。
那人开口说:“明珠,我是为你好,你老喜欢小阿飞——我照顾你多好,你偏跑来跟小阿飞坐——”
听了半晌我才发觉我已被拨入〃小阿飞〃分类去了,我还顶受宠若惊。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明珠,我对你好,你要听我的话,我是真想娶你的,我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向父母申明,我要娶你,我们正式结婚,谁反对也没有用。你等我,你等我五年,等我拿到博士,我们就结婚。”
我听得发呆。
即使是白痴,说话也该有纹理一点。
明珠啼笑皆非的坐着,眼睛看着机舱顶,一声不响。
我看他这张肿肿黑黑的脸,看他怎么下台。
“你看你,你跟飞机上的侍应生坐在一起干什么?这种人有什么出息?这种人——”
我开口了,〃先生,请你尊重你自己,请你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他眼光更恶毒了,他看着我,〃你是谁?”
明珠说:“他是谁不关你的事,请你闭上嘴,离开这个角落,好不好?”
“你是谁?〃他还在问。
这人的智力像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终于那个洋小子又回来,把他拉拉扯扯的拖回去,洋小子说:“老曾,没希望的了,你看开一点吧,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闹出事情来,没意思。”
我看看明珠,倒给她一杯白兰地,回来的时候,她第三个追求者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位子上。
我只好坐在另一边。
明珠接过我的白兰地,连忙道谢。
我听着这个餐馆老板的儿子又该说些什么话。这男孩子的样子倒还长得不错,头发长长的,有点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样子,红白大花的衬衫,外加一件绿色发亮的丝绒夹克,一条格子裤,仿佛刚从马戏班走出来。
他正用牙签剔着牙,把牙缝里的秽物随口吐在地上,真正令人作呕,一只脚跷在半空,得意的抖着。
我瞧着大气也不敢出。明珠好不倒霉,她没去惹这些人,这些人倒找上她头去,幸亏打发他们也容易,她一个不理不睬,问题也就解决了。
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念书,碰到的〃有可能性〃的男人,大概只有这三种人吧?其实换个普通点的女子,也心满意足了,一个是外国人,多少女人爱轧洋人。一个是未来博士,有些女人听见〃博士〃就昏了半截,还管是猪头羊头呢,这一个既然父亲开餐馆,生活当不成问题,可是明珠是明珠。
这个男孩子的广东话带着严重的乡下口音,话里夹着荒板走调的英文,他有点以为他是胜利者,明珠赶走那两个,是为了他的缘故。
他在说:“……到了香港,我陪你到大人公司买东西,我们去旺角饮茶,行弥敦道,到新界去走走。〃说的全是莫名其妙的话。
我始终觉得人是要读书的,没读过书的人是可怕的,像此刻这个男孩子,看上去也就像一个餐馆里的帮手,如果穿个唐装短打,名正言顺就是个歹徒。他懂什么,也跑上来凑一脚,他在伦敦活动的范围哪会出唐人街!他懂什么是伦敦大学皇家书院!在他眼中,明珠不过是一个略具姿色,有便宜可占的普通女子。
明珠喝完了白兰地,跟我说:“家明,请你过来一下。”
我走过去。
她跟我介绍,〃陈先生,这是我的男朋友,我们约好在飞机上见的。家明,这是陈先生。”
明珠倒好好的陷害了我一下。
我一呆,那个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