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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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已经忘记我,不在话下。新年新作风,老实说,我也想忘记他。
最好有新的发展。
茱迪在吃药,看上去很辛苦。
“要不要放多一日?”我问。
她说,“听说张太对我不满意?我有医生写的信。”
“别理她。”
茱迪笑笑。
“着凉?”
“我们在沙滩上散步至天明。”
哗,真有精力。
原来无论做什么,先决条件便是健康,连浪漫都要精力。
“这么冷。”我说。
“我不觉得,”她一边擤鼻涕一边陶醉的说:“有什么冷?我的手一直被他握着,我并不觉得冷。”
“你们会结婚吗?”
“结婚?”她膛目结舌,仿佛不是与我在说同一语言。
“怎么,不打算结婚?”
“我们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呵,纯享乐。
“甄小姐,白天做工那么辛苦,下班之后,总要找些有趣的事来做,否则会疯掉。”
她说得对。
我就快要疯了。
总得做些事来调剂精神。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吃烟,有些人泡的士可。只有我,除了偶然幻想太阳会得终久照进我的生命,简直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生活苦闷,日积月累,真怕自己会崩溃。
茱迪说得对,我要向她学习。
从何学起?真是难题,我还可以出来去疯吗,还会有人请我去跳舞玩耍吗。
报告打好拿进来,我查一查错字,便交上去,用不用就随她了。张太很有一点怪脾气,她看不得有人闲着,有用应用,她爱叫人写长篇大论的报告,写好之后改十次,经过三个月,那篇完美的报告使束之高阁,没了这件事,永不见天日。
开头的时候大家都很困惑,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也不当是一回事,不过士气差得不得了,因大家都分不清哪件工作是真正重要,哪件是张太叫我们做来寻开心的。
这是另外一件事。
我替那盆铃兰加了几滴水。
不知它可以摆多久。
那个人会不会鼓起勇气来约我?
那个人是谁?会不会是我一向倾慕的那种成熟,有一份好工作,对女人负责的男人?
每次我看到那样的男人,心中都会想!我小时候也是一个标致的女郎,为什么从来没遇到一个这么好的男人?
后来不大想了。
因为泰半嫁得好男人的女人,隔了几年也都不开心,也都离了婚,正如我说,看包装怎么可以真正认清楚一个人。
铃兰的香使我着迷。
五月,五月要到巴黎,搭火车去到近郊,者漫山遍野的花,一搭搭紫色、米白、淡黄、深深浅浅的红,一层层,每一处都像印象派的风景画。
爱煞了这样的情景。
我坐在书桌前胡思乱想。
茱迪说:“这些信都过期,要即时答覆,还有,有两个电话必需要覆,你看看。”
我完全不想做事。默默头,呆坐。
逢人都会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女人当然喜欢遐思,而男同事,在赌马、炒金子,买卖股票上费的精神,恐怕比任何女同事都多。
我终于问:“茱迪,这盆花,是谁送来的?”
“花店吧。”
“你肯定?”
“是小明拿进来的。”小明是公司里的后生。
“你去问小明,由怎么样的人送上来。”
“肯定是男人,这是什么花?挺有趣。”
“去,去问小明。”
她出去一会儿,回来。
“小明说由一位很斯文的男士递上来,不过那位男士是花店的伙计。”茱迪含笑说。
这丫头在笑我。
“哪家花店?”
“没有看清楚。”
早几年收到神秘花束,不过是由它摆在书桌上,直至憔悴丢掉,无声无息,谁去查究。
女人越老越贬值,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再收到花,大概要感激流涕痛哭起来。
我再问:“真的没有留意是哪家花店?”
“没有。”茱迪不经意。
我捧着一杯热可可,一边暖手,一边啜喝。
今天是不打算做什么的了。
我在等下班。
有一位女友说上班好比坐牢,说得很对,每天八小时,而且还要穿戴整齐去坐。有成就时可以坐得很兴奋,工作不满意,当然坐得委曲。
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也许是鼓起勇气,找新职的时候,会不会?
有人在暗中注意我,我不可以令他失望,下班我要去剪个新发型,订数套新衣服。
越想越高兴!忽然茱迪进来对我说:“电话。”她向我挤挤眼。
我立刻明白,取过听筒:“喂。”
“好吗?”是他。
我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因为他对我已经不重要,“好得很,假期开心吗,有什么新计划?”
他却意外,“你呢,有没有去什么地方?”
“累都累坏,足足睡了一天。”
他不置信,他不相信这是我。他问:“下班有事?”
“有,”我爽快的拒绝他的施舍,“我要去购物装扮自己。”
“那么,再见。”
“再见。”我很乐意地挂上电话。
下班我寻找节目,逛遍名店,收获甚丰,我忽然改变人生观,别人不注意我,我也得看住我自己,为什么?是为那盆铃兰?
说句笑,说不定哪位理想男士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叫我去赴约,我不能一副倦相。
可惜梦醒得很快,正当我穿着新衣,换了新发型跑进写字楼,有一位后生模样的男人已在等我。
茱迪同我说:“他说送错了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那位来者问:“这位是不是大安洋行的贾小姐?”
“不是,”我说:“我们这里是太安洋行,我是甄小姐。”
“送错。果然是送错,这位小姐有没有见过一盆铃兰?”
“有,”我说:“在这里。”
“对不起,我想取回去,我代表芬芳花店。”
我呆呆地,送错了?原来一切都是场误会。
“是这一盆吗?”茱迪问。
“是的小姐,”他说:“还有两封信,能否还给我?”他很焦急。
“我们买下它可以吗,你另送一盆到那边去。”茱迪说。
“小姐,只有这一盆。”他很为难。
“你取走吧。”我说,一并连信也还给他。
茶迪脸上露出很惋惜的样子,旁观者清,她看得出我是多么喜欢这一盆铃兰,它给我带来多少希望及鼓励。
花店职员千恩万谢的捧走那盆花。
茱迪与我都不再说什么。
我耸耸肩,信我拆阅过,花我欣赏过,原来只是弄错了,是送给另外一位小姐的。
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
但我不会因此萎靡。我不会辜负新装新发型。我同茱迪说:“中午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谁知道,或许有新发现。
楼上楼下
作者:亦舒
本来咱们这层宿舍,是男生宿舍,好好的男生宿舍。不知哪个天杀的教官大概是怕
老婆,提倡男女平等,于是乎这层宿舍便变了男女混合宿舍。一楼是女生,二楼是男生,
三楼又是女生,四楼……三文治似的夹缠不清。
别以为混合宿舍是风流繁华地,才怪,自从搬来了女生,此地没太平过。
本来穿内裤可以走遍全整大厦的,现在不行了,现在要端正服装。不是怕女生不好
意思,她们脸皮才厚呢!见了男生,上上下下打量,眼光不该集中的地方,就瞪着看,
是咱们男人怕难为情,唉,若,说之不尽。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乒乓球桌子,她们占了;起坐间,她们在大讲大笑;网球场,是她们晒太阳胜地,
吱吱喳喳,没完没了,我是见了便避,避之则吉。
如此春去秋来,数个寒暑,居然相安无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正确也。
我住二楼九号房。
复活节后,不知搬进来一个谁。
这个谁在我顶上三楼住,当然是个女的,这个女人可恶,每天早晚,铁定六点一刻,
起床洗脸刷牙,不知道为什么,楼板薄是可能,尽听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
床上跳起来。
这女人有毛病,大学九点半才上课,六点一刻起床干吗?吵得楼下的人不得安眠,
我也算得用功了,准七时半起床,被她这么一吵,等于强逼我也六点一刻起床,几个月
下来,因睡眠不协调之故,体重大减,不胜其苦,想要求调房间,又没空房,真是不胜
其扰。
我投诉于有关当局,当局曰:“不可以个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
请参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碍’科。”
吹涨。于是我呆呆地忍受着楼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里暗恨着她,于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楼九号——F。MUCHI。我一呆,这是哪一
家的姓?日本人?中东人?可恶,幸亏不是中国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个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欢天喜地的出外约会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
取出打字机,准备起码作其七八页论文,楼上就震天价响起来,有人敲钉子。
我看钟,五点半。
不可忍耐的可恶,我放下打字机,冲上楼去,朝九号房就一阵大擂。
里面一个女声问:“谁?”
“楼下九号!给你吵死了!天天早上六点开始吵,到现在也够累的了,休息一下好
不好?楼下的人想做正经事。”我吼道,完全不顾后果,捏着拳头。
门缓缓的打开了,房内没有开灯,有点暗,一个女子靠着门,看着我。
走廊虽然不亮,我也吓一跳。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高而且瘦,象牙色的脸,漆
黑的大眼睛,没有笑容。穿件半旧红色毛衣,一条长长的牛仔布裙子,软软的靠在门框
上,一言不发。
我呆倒了半边,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男人啊,男人就是这样不好,男人病在骨头轻。
我嗫嚅的说:“钉什么?好吵。”
“对不起,”她慢慢的说,“吵了你呀?不是有心的。”
看!人家先道歉,我还能怪她?要她跪拜不成?
我只好说:“是是一一不不一一”
“现在不钉了。”她仍然没笑脸,声音倒是糯糯的,一口标准牛津英文。
“那是谁?”有男人在里面问。
她回头,“没什么,同学。”
那男人走过来拉开了门,瞪着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退后一步,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长得倒是漂亮,可惜凶了一点,我看到她
房间地下堆着几只小小的木箱子,确是在敲钉子。
我只好说:“没事,我走了。”
我装模作样,故作镇静的走了几步,然后飞身下楼,进了自己房,犹自喘气。
多么美丽的女孩子!一定是中国人,怎么姓了个怪姓?再也翻译不出来的。难道是
混血?又不像。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儿,两个人都同样的高瘦,风采标致,很一对壁人
的样子。
她这么好看,真想象不到。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早上六点一刻起床干什么?
噢一一我真不明白。
第二天她六点过一些又起床了,我张着眼呆呆的看着天花板。MUCHI,到底姓的是
什么?况且平时也不见她出入宿舍,真是个神秘人物。
我搭讪地去问有关当局。
我问:“三楼九号的女生,搬来多久了?”
值班的女职员瞪我一眼,知我是老资格老住客,只好道:“六个月。”
“哦,念哪科?”
“法科。”
我的妈,得罪了她,等着吃官司。
这么一个美女倒去读法科。不可以貌取人啊。
“哪国人?”我问。
“奇怪,中国人,跟你一样。”
“不不,她的不是中国姓。”
女职员耸耸肩,“我不知道。”
“让我看看她签名——”
“宋先生,这是私人文件,怎么可以随便让别人观阅。如果有人来查你,你开心
嘛?”
我索性嬉皮笑脸,“若是美女来调查我,不妨。”
她差点没将我乱棍打出来。
“木其”?“慕祺”?这算什么姓?
过后几日,因我留心于她,早上八点钟,见到她与一男人在大堂抱头痛哭,那男人
正是当日见过那一位,长得眉目清秀,却也愁眉百结,在替她抹眼泪,频频低声好言安
慰,她是埋头在他怀里。哭得噫气。
好一幅动人景色。
正亏如此俊男,才匹配得这般美女。
哭了半晌,她送他出门,门外——好家伙,停着一辆林宝基尼尤拉可,一只野猪标
志栩栩如生,化了灰也认得的好车。
只听见引擎低吼几句,车子就绝尘而去。
那女孩子回到大堂,用手绢掩脸,哭得不可收拾。
我是个俗人,本该做俗人应该做的勾当,跑上去安慰她几句,然而自惭形秽,只好
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路哭上楼去。
她是失恋了。
至少爱人跑了,一时不会回来,叫她哪处再去寻这么匹配的爱人去?难怪她要哭。
于是我决定了,即使她在楼上举行九人大乐队演奏,我也不再加以干涉。
她仍旧六时一刻起床,我得不到机会与她说话。
过了没两个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