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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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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到高川大佐走进门时,正在用皮鞭抽着一个被吊在半空中的支那人的本田龙男少佐放下皮鞭,喝道:“立正!”

    这里,有十几个支那人被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绑着,有的正被抽打,有的正被烧红的烙铁烫,还有个皇军正用木板拍打一个支那人插在十指缝里的竹签。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的焦臭和辣椒水的味道,混杂着那些还有些力气的支那人的叫喊。

    无间地狱啊。小野田麟三郎几乎有些作呕。可是,他知道,作为一个皇军,是不应该对下贱的支那人有半分同情心的。他在脑中努力回想着本因坊丈和与赤星因彻的“吐血之局”,努力想着每一招每一式,好象这样,多少有点对眼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高川大佐看了一眼那些支那人。这里的支那人大多是一个模样,身体瘦弱,身上疮疤累累,已是半死半活。他哼了一声,道:“本田少佐,杨还在么?”

    所谓的“还在”,是“还活着吗”的同义词。进入这个监狱的支那人,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的。本田龙男猛地立正,道:“他在。”

    说着,本田龙男的视线移到了右角上。高川大佐这时才看到了在那里的一个铁笼。

    那个铁笼子大约有五坪大,里面有一张小桌子。边上,一张草席摊在地上,那大概是他睡觉的地方。这中国人穿着一身很整洁的长衫,正坐在桌前写字。他的左手掖住右手衣袖,以防垂下来沾污了纸上的墨迹。

    杨季轩。

    即使还在想着令赤星因彻吐血的那三妙手,小野田麟三郎还是一眼便看到了他。

    杨季轩本是上海坐隐社的发起人。这坐隐社是皇军进入上海后成立的,成立时,高川秀夫还曾经前去道贺。直到一个月前,新来的特高课课长山木龙二捕获了一个中国政府的间谍,经过拷打,那个支那间谍在死前交待出,他是与杨季轩单线联系,这次来是因为杨季轩得到了皇军全军的战略分布图。

    接到山木课长的电话时,杨季轩正在和高川大佐下一局快棋。高川大佐回到座位上,看着这个样子文弱的中国人,几乎有点吃惊。

    武尊美如少女,却孤身平熊袭,高川大佐一直以为那近于传说。可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国人却胆大如斗,明明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败露,仍然镇定自若,那简直猜不透他心里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到底如何他会有这等勇气。

    那一次,当看到山木课长带着宪兵进来,杨季轩用棋子敲了敲棋盘。

    那局棋正至中盘。以前两人对弈,胜负只在一二目之间。但那一次,从山木课长进来那一刻起,杨季轩的棋风突然一变。

    也许是知道自己已无幸理,也不必再在棋局上曲意奉承了,杨季轩以天风海雨之势,落子如飞,几近于摧枯拉朽。高川大佐本来自认与杨季轩相去不远,直到这时才知道,杨的棋力有多么深不可测。

    杨季轩被带走时,还向自己鞠了一躬。但是他的姿势傲岸之极,几近于强者对弱者的恩赐。尽管高川大佐也知道,那可能是杨季轩平生的最后一局棋了,心底多少也有点可惜。但他更高兴的是,终于把这个心腹大患去除。

    山木课长逮捕他以后,主要是为了从他那里取回那份战略分布图。

    命令早已颁布下去了,重新改变战略分布,那是不可能的事。还好杨季轩一向是与那个来人单线联系,那么那图肯定也在上海。

    另外,杨季轩不会是一个人,他的情报网行之有效,背后一定也有不少人。山木课长的主意,便是要将这个谍报网一网打尽。“为什么给他这么好的待遇?”后来,在杨季轩又被移送到这里来时,听到山木课长建议优待他,高川大佐很大声地反对,“难道这里是给支那人休养的地方么?要让支那人说话,鞭子和小刀就足够了。”

    他的话里,根本听不出当初曾经很亲热地叫着“杨桑”的意思了。

    “杨是个硬汉。”那一次山木课长用少有的敬佩语气说,“我们打断了他的手脚,还用烧化的铅浇到背上,可他没有开口过。如果再拷问下去,恐怕他就会死了。”

    “如果优待他,他仍然不说,那又有什么用?”

    山木课长笑了笑说:“他有铁一般的意志,一下子是弯不了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点点地折弯他。让他受到良好的待遇,每天都看到别人被拷问,渐渐地他就会觉得不说是不明智的了。”

    那个老狐狸。

    高川秀夫大佐那一次听到山木课长这话时,便了解了他的用意。让杨季轩每天看着同胞被拷打,被枪杀,而他却又有良好的待遇,那么他就会想到,这种强烈的比照比什么酷刑都有效。

    小野田麟三郎当然不知道山木课长的主意,但他也猜到了。

    如果杨说了,那大概会被尊为座上宾吧。说不定,仍然会被高川大佐尊为客卿。虽然再不会对他大意,也再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机密了。

    这些中国人,为什么都那么蠢。

    小野田麟三郎不禁有些叹息。

    ※※※

    岛田作输了?

    和岛田作对弈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一副农民子弟的模样,真想不到居然能击败岛田作。就算是受五子棋,那少年的棋力也很了不起了。

    岛田作有点垂头丧气的。其实按年龄,他比那少年也大了不多少。但他被称为关西棋院的希望之星,和这个中国农家少年自不能同日而语。

    “岛田,你的棋还得再练啊。”

    说话的是坐在岛田边上的木村又吉五段。木村五段年过五旬,是代表团里年纪仅次于小野田团长的人,一向有些倚老卖老。

    “是。”岛田作垂下头,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时,刘主任适时站起身,道:“感谢日本朋友的指导,这体现了中日两国人民的伟大友谊……”

    仍是一些套话啊。小野田团长伸了伸腰。年纪大了,坐得一久腰便酸,所以在国内,小野田也已渐渐淡出。这次让自己带队来中国,一半是棋院尊老的关系吧,毕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比赛以后是宴席,宴席以后是参观。他不禁有些苦笑。

    本来以为可以自行活动,没想到每一步都安排好了。这也算中国的特色吧,对于中国人来说,安排你的一切,那也是一种友谊。

    在代表团一个个离座站起,准备去赴红旗公社的宴席时,黄永卫很不满地小声对田书记道:“你怎么没关照过?怎么好赢日本朋友呢?”

    “谁知道他会赢,”田书记有点委屈。今天,他已经被黄永卫第二次埋怨了,“他是大队里棋下得最好的,另外也没人会下棋了。再说,谁知道他还真能赢下来。黄秘书,不会犯错误吧?”

    “难说。”黄永卫看看还有点颓唐的岛田作,“那日本朋友很不高兴,田书记,说不定你可犯了国际性的政治错误了。”

    田书记的脸有些发白:“黄秘书,你可别吓我。”

    “不是吓你,刘书记可很不高兴。”

    田书记忽然咬牙切齿地道:“杨国光这个小兔崽子,可真害死我了。”

    杨国光这个小兔崽子倒没觉得自己害什么人。他虽然已站在一边,眼睛却仍然瞟向那一局棋。

    宴席过后,由田书记带领代表团参观红旗大队的暖棚和水库。田里,正深翻了一次,放眼望去,倒很是整齐。红旗大队因为有一台拖拉机,也算实现了机械化。田书记在田头唾沫横飞地说了一堆,弄得那翻译几乎译不过来。

    参观完田里,下面要参观一下农民家里。走进村时,小野田团长忽然用很标准的汉语对走在他前面的田书记道:“田桑,请问,杨季轩先生的墓在哪里?”

    大概对这个日本人突然说出的标准汉语有点措手不及,田书记有点茫然,道:“什么?”

    “四十年前,这里有一位杨季轩先生,请问他的坟在哪里?”

    田书记仍然是茫茫然地,小声对边上一个大队干部说:“喂,你知道有个杨季轩的么?四十年前死的。”

    那干部也有点莫名其妙,道:“姓杨?大队里有五家姓杨的。要说四十年前,就是那个汉奸份子家了,就他家在这儿住得最久。”

    “杨国光?”

    黄永卫走在刘书记边上,刘书记正背着手,没精打采地走着,连带着他也没精神了。听得田书记的话,他转过头来插了一句:“那个杨国光是汉奸份子?”

    “不是他,是他爷爷,好象是叫什么杨季轩。原先在上海,抗日战争中死了埋回来。听说,杨国光他爷爷倒下了一手好棋,可惜是个汉奸。”

    “就是他,”小野田地站住了,“田桑,告诉我,他的坟在哪里?”

    那个大队干部看了小野田一眼,欲言又止地道:“早没了,六八年坟就被平了,现在哪儿还有。”他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日本朋友会那么关心一个中国人,好象,他来红旗大队就是为了寻找那个杨季轩的坟一样。

    “平了?为什么?”

    “他是汉奸。”田书记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抗日战争时给侵华日军做事。”

    ※※※

    铁笼被打开了。

    高川大佐弯了弯腰,走进去,坐在杨季轩对面,笑了笑:“杨,现在还好么?”

    杨季轩抬起头,看了看高川大佐。他虽然神情有些颓唐,但目光仍然明亮。

    “很好。”

    标准的江户音。杨季轩本是帝大生,当年东京曾经拜在秀元门下。

    “此子生迟,不然当与秀策公并驱。”

    秀元的棋力不如乃兄秀荣,更远不如后继的本因坊秀哉,但眼力绝佳,在收下杨季轩后曾感叹地说了这么句话。当时他已将本因坊之位传于秀策,本也有意将杨季轩引荐到秀哉门下。只是杨季轩正值母丧,回国后便没有再东渡,帝大的学业也荒废了,便是在秀元门下,也只学了一年棋。

    光阴荏苒,转眼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现在也是头发过早花白的中年人了。小野田麟三郎站在高川大佐身后,忽然有种唏嘘。

    二十年前,自己还是棋道场的低龄学生,便听得有这个如慧星般划过棋坛的中国少年。

    高川秀夫大佐盘腿坐了下来,道:“杨,你还能下棋么?”

    杨季轩笑了笑:“下。只是,不与畜类。”

    高川秀夫心头登时升腾起一股怒气。一个阶下囚,居然还如此狂傲么?但是他还是把怒气压了下去。

    “杨桑,我不是特高课的,这次来也不是来拷问你,只是来请你下棋。”

    “下棋?”杨季轩嘴角抽了抽,握笔的左手也微微动了动。小野田麟三郎不由得将目光移向他那左手。

    右手的五指已被完全僵硬。那是在特高课拷问时留下的吧,所以只能用左手握笔了。

    高川秀夫大佐向绪方行孝点了点头,绪方行孝走上前来,将那结城绸包裹放在桌上。高川秀夫解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大盒。一打开,露出里面两个朱漆的圆盒。掀开圆盒,里面是黑白两色的那智石棋子,光洁圆润,发出淡雅的毫光。

    “这是家传棋具‘星历’。当初,家祖赖德公曾执此参加御城棋合战,距今八十三年矣。”

    杨季轩的盯着那棋盒,手上的笔还在一动一动,似是想摸一摸。

    毕竟是个嗜棋如命的人啊。高川大佐淡淡一笑。山木课长不会下棋,自然不会明白这一点。高川大佐不禁想到,如果早由自己来拷问的话,恐怕杨季轩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家父传此于我时,尝谓此棋具本是太田雄藏公所赐。”

    杨季轩的眼里开始发亮。太田雄藏,名列天保四杰之一,出身安井家,曾与秀策争胜,三十番棋仅多负四局,亦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名手,后人评其为古今最强之七段。

    高川大佐小心地将杨季轩摊在桌上的白纸挪开,从木盒中取出两盒棋子,又将外盒一拆,那外盒做得也极为精致,高川大佐东一抽西一抽,摊成了一张棋枰。高川大佐站起身,道:“小野田,你为杨桑摆一下刚才你下的那局棋。”

    小野田麟三郎有点惴惴不安,坐了下来。在一个铁笼子里摆棋局,大概也是很难得的经历吧。他摇了摇头,开始复盘。

    复到十一手时,杨季轩忽然道:“等等!与你下棋的,不是日本人!”

    他还是上钩了。不知为什么,小野田麟三郎倒有点失望。傲骨须要傲到底,那才能赢得人的尊敬。杨就算把一切都说出来,恐怕也最终会被杀的。

    高川大佐道:“杨桑,你的眼光很准。与小野田君对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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