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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部分

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157部分

小说: 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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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就忘了吧。他苦笑着。中外都有投胎时会忘掉前生的传说,在中国是孟婆汤,国外却是一条河,叫忘川。喝过忘川的水,什么都忘了,忘记了过去的忧伤和欢乐,便重新投入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茫然地。二十九年前,自己也许正象投胎一样,忘记了一切,开始了一段新的生命。

    沿着铁路向前走去。别的都在变化,但铁轨除了枕木从木头变成了钢筋水泥的,什么都和以前一样。走了一程,他站住了,从怀里摸出那包抽出一半的烟。

    该回去了吧。这儿,就该是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跷脚队长死去的地方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回到小旅馆里,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大早再趁这班只停靠五分钟的列车回家,把这个曾经的故乡永远埋葬在记忆中。忘记是最好的朋友。这是谁写的诗?闻一多么?余光中译过的一个美国女诗人的诗也有这样的话,忘记她,象忘掉一朵花……

    一团微弱的火光忽然跳动在前面的铁轨上。这让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瞬间非常难受,空落落的,象什么都没有。是鬼魂出现了,象慕容垂的鬼魂出现在唐太宗面前,用阴郁的声音吟道:“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么?

    他闻到了一股香烛的味道,马上对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好笑。前面有三个人影聚在铁轨边上,地上插着几支香,刚才那朵微弱的火光多半是火柴点燃了香。现在虽然不是清明,但那三个人明显是在祭拜。也许,他们也有亲属因为车祸死在这儿,因此在忌日上根香。

    忌日?他马上想到了二十九年前的今天。二十九年前,那个姓陈的跷脚队长不正是死在今天的么?难道,这三个人就是那跷脚队长的亲属?他一阵激动,回到故乡来追寻自己的记忆,一直都茫然不得头绪,没想到却会这么巧。

    他快步走了过去。走近了,可以看到那三个人是二男一女,其中一个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双手合什,向着那三支插在铁轨边的香拜着。听到有人过来,那几个人都转过头。

    也许,太冒昧了吧,说不定他们会把自己当成坏人。毕竟,天已经晚了,还在铁路边走的人实在有点可疑,何况他还斜咬着香烟。在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他站住了,慢慢地说:“对不起,我是过路的。请问,你们在祭祖么?”

    那个女子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他吃惊地发现,这个年纪不太轻的女子居然清秀得出乎意料,如果在二三十年前,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

    “是啊。”她轻声说着,“是他的外公。”

    如果跷脚队长有个女儿的话,今年可能也有四十多岁了吧。他想着,却不知该怎么问,嚅嚅地道:“请问,真对不起,你们姓陈么?”

    “陈?”那女子反问了一句。他连忙道:“是这样的,我记得二十九年前,有个姓陈的人出了车祸,就死在这段铁路上的。”

    “我们不姓陈。”那女子的声音沉了下来,一下子变得很冷漠。他有些尴尬,道:“对不起,随便问问。”

    看来,的确是自己的幻想了。他感到好笑,如果幻想出一个玩伴来,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居然幻想出一个死人,大概这也说明自己从小就有些精神错乱。他点了点头,道:“对不起了,你们忙,我走了。”

    他转过身,刚想走,那个男人忽然叫了起来:“阿忠!”

    这声音让他一下子怔住了。象一根钉子从天而降,从他头顶心打入,把他一下钉在了地上,他再迈不开步子。他慢慢转过身,回过头去。

    “你是阿忠!我记起来了!”那个男人已经向他走来。这个男人年纪与他相仿,只是因为生活的劳苦,看上去比他要苍老一些。

    “阿忠,你忘了么?我是新明啊。”

    男人热情地拉住他的手,重重地摇了摇。和记忆中不一样,眼前的这个新明孔武有力,完全是个做惯体力的人。他看着这个男人,猛然间,鼻子感到一阵酸酸的。

    这不会是自己的幻想,的确有这个人!他也拉着新明的手,大声道:“新明,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哈哈。”新明又晃了晃他的手,粗大的手,力量已经比他大了许多,完全没有当初那个胆怯少年的影子了。看着新明,他微笑着,轻声道:“好久没见了吧。”

    “三十年了,哈。”新明爽朗地说着,“来,过来,这是我老婆。璐璐,你看,阿忠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你都忘了,还说根本没这个人。”

    “璐璐”这个名字象魔咒一样,让他目瞪口呆。记忆象一条倒流的大河,转瞬间奔涌出潮,不可阻挡。三十年前的那个白色裙子的少女,就是眼前这个中年妇人了么?的确。他们都已经四十多了,她也有那么大年纪了吧。

    “你是彭璐吧?”

    她还没说什么,新明已经笑着抢过话头,道:“是啊。璐璐,你看,阿忠还记得你的。”

    她只是微笑着,但他感到了在她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苦涩。

    “阿忠,这些年你都在外面?今天怎么回来了?走,去我家吧,聊聊去,那么多年没见了。”

    新明拉着他向前走去。那个小男孩茫然地看着他,新明在那小孩头上打了一下,道:“快叫阿忠叔叔。”

    “阿忠叔叔。”那孩子不太愿意地叫着。

    新明的家就是铁路不远的一套公寓楼里。大概分到手也没多少年,装修得相当漂亮,新明这些年过得大概很是舒服。到了家里,新明端出酒来,又从冰箱里拿出半只烧鸡,硬拉着他对酌,感慨万千地说着,几乎所有话头都是他在说,自己竟然抢不过多少话来。可是说到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时,新明却一口咬定,那天的地震消息传来时自己已经随母亲去外地了,根本没在这儿。只是新明的酒量却实在不行,喝下大半瓶酒后,他还不觉得如何,新明却已经吐字不清了。

    “新明,天很晚了。”她大概刚安顿好孩子,走过来低声说着。新明打了个酒嗝,大声道:“好,给阿忠打个铺,今晚聊个通宵。”

    他站起来道:“不了,新明,你休息吧,我在旅馆定好了房间,东西还在那儿呢。”

    “是么?”新明站起来,“把东西拿来,房间退了!”

    他有点哭笑不得:“明天再聊吧,你也好好休息。”

    新明站了起来:“我送送你去。”他站起来时已是东倒西歪,将茶几撞了一下,上面那瓶酒也倒了下来。他一把抓住酒瓶,道:“新明,你能走么?”

    “我送送阿忠吧,新明,你先去睡。”

    她走过来,扶起新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见她的眼神,深邃得象一潭古水。

    六

    “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我不是做了一整天的梦吧?”

    走下楼时,他慢慢地说道。问出这句话也需要勇气,他怕过了酒劲,自己恐怕再也不敢问了。

    “不是梦。”

    她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说着:“我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记得。”

    他呆住了。这幢公寓楼里的楼道灯都已经破了,暗得象一个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都说我在胡思乱想,可是我实在不能相信那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她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如果说那是你想象出来的,那也没错。我思故我在,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建立在我们的思想上,如果意识不到,那就是不存在。”

    他沉吟着,不知怎么回答。他没有读过多少哲学,但这句笛卡尔的名言他也在政治课上学过,只是被当成唯心主义的代表来批判的。他道:“可是,客观存在是不以意识为转移的……”

    “也许吧。”她的眼神中有一丝痛苦,也有一丝狡黠,“对于人人都记得的事,的确如此。可是戈培尔也说过,谎言说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谎言有时也是客观存在的。”

    他干笑了一下:“我政治学得很糟,不懂。”

    她叹了口气,道:“不懂,就不懂吧。你还能记得多少?”

    他想了想,道:“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我和新明到了你们家附近,因为想看你……”

    记忆中的浓雾在慢慢散开,他已经隐约看到了那一夜的事了。那个喧嚣嘈杂的夜里,在一片对地震的恐慌中,两个男孩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走出门,向广播站走去……

    “我爸爸是个天才的科学家,如果在今天,说不定得到诺贝尔奖也说不定。可是,在那个年代,他只能安于他的命运,背着‘右派’和‘反动权威’的帽子挣扎着活下去。”她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象在对他说着,“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跷脚队长到了我家里来。”

    这是隐私吧。他看着她,在夜色中,她的样子很平静,象说着一个陌生人的事。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在拼命追寻自己的记忆的同时,也逼着别人挖开自己的伤口。

    “那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了。他的力气很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一个反动权威的女儿,怎么可以对付一个工宣队队长?”她苦笑了一下,过了那么多年,这痛苦似乎仍然盘踞在她的记忆深处。“他斜咬着一支烟,笑着对我说,工宣队要进行新一轮的大批斗,爸爸就在批斗名单上。”

    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烟扔掉了。烟头在夜色中闪了闪,又灭了。她站在门口,喃喃地说着:“看着他那得意的笑容,我已经绝望了。他在我身上发泄完兽欲后,穿好衣服出去,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的心一下抽紧了。现在,他终于会知道二十九年前那一天的真相了,只是,他已经有些后悔这一次回来。他慢慢道:“是什么主意?”

    她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学过无线电么?”

    “学过一点。怎么了?”他不知道道为什么突然扯到这儿去,但显然,这是那件事的关键了。

    “收音机的原理,你应该知道。”

    他想了想,道:“知道。通过谐振,对接收到的信号进行解码,重新转变为声音信号,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人的头脑很象一台收音机,同样有振荡器和解码器。就象你能听到声音,就是对声波信号进行解码,转变为可以理解的直观信息,视觉也同样。”

    他笑了笑,道:“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人的大脑比收音机可要精致得太多了。”

    “一样。”她苦笑着,“甚至比一台收音机更没有主见,可以不折不扣地接受暗示。”

    他默默地想着,心头却隐隐地有些不安。到底有什么不对,他却想不出来。

    “爸爸主攻的是心理学和物理学。这两门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学科,在爸爸看来,是结合极为紧密的。他认为,人在思想时,就象一台信号发生器一样,把各种信号通过神经传到人身体各部,因此完全可以制造一抬接收器接收人的思维信号,再通过解码,让人读出自己的心思。”

    “佛罗依德的心理分析。”他说着。

    “一样的道理,不同的途径,罗伊德医生的心理分析法就是通过另一条途径的探索。”她背诵一般地说着。“只是,爸爸想得更多,因为人脑不仅仅是一台信号发器,同时也是一台信号接收器,一样可以接收到外界的信号。”

    “《世界的主宰》!”

    他脱口说了出来。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别里亚耶夫的这部小说说的也是同样的事。”

    那部苏联科幻小说很久以前他就读过了,但他一直只当那是个故事而已。只是,现在他已经惊得呆住了,连话都快说不上来。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发明了一种机器,通过放大以后,可以控制整个城市的人。他觉得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夜色已经成了胶水,让他窒息。他深深吁了口气,道:“那天,你也对跷脚队长做了同样的事?”

    她点了点头:“是。我应该让他忘记一切,但我实在很恨这个人,恨他,我在心底对他说:‘去死!去死!’于是,”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没想到真的会有效,他真的走上了铁轨,被碾成了肉酱。那时我根本没想到,死掉他一个人根本无济于事,只是让爸爸增加嫌疑。”

    “后来呢?”

    她又淡淡地笑了笑,只是极是苦涩:“你们应该看到了。爸爸知道了我做的事,现在唯一可以补救的就是让所有人都忘记这个人。这个人不存在的话,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要做到这一点,以那台机器的功率来说是远远不够的,而信号放大器只有广播站才有。”

    那天彭老师抱着一个纸盒子溜进了广播站,让那两个少年大为惊奇,一路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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