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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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大学的广播里响起BEYOND的《光辉岁月》。其实我的理解,这首歌表达的是不要搞种族歧视。但是,当“迎接光辉岁月”唱起的时候,健叔不禁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泪流满面。
健叔保持这个姿势大概十秒钟。一阵秋风吹过,第一片代表夏天已去的叶子徐徐落在健叔的腿上。如果把我换成女人,这场景就太琼瑶了。我不由双手插兜,迈前三步,凝视远方。身后健叔叹了一口气,哽咽道:“其实人生……”
突然我感到身边有凉风刮过,并且伴随“嗖”的一声,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再听到健叔“啊”的一声,操场上所有的人都不忍心张开眼睛,始作俑者还咧着嘴半闭着眼睛龟缩着脖子,最后,寂静之中传来“咣当”一声。
一座城池第一部分(9)
作者:韩寒
我回头一看,健叔的轮椅已经翻了。
这是件悲惨的事情,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忙上前去扶轮椅。健叔颤抖着说完了下半句:“……好无常啊。”
踢出那脚球的家伙忙跑过来,假装关切地问:“大哥,有没事情?”
健叔说:“手,手,手。”
我这才发现,健叔倒下去的时候轮椅压到了自己的手。压到的地方已经肿得很大。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问有没有事情。看手肿那么大以后,队长发话了:“王超,你把人送医院去。”
人群慢慢散去。不时有人嘀咕:“什么脚法,连残疾人都不放过。”
去往医院的路上,我说:“小伙子,你国家队的?”
王超说:“你就别嘲我了。我也就校队的。”
我说:“你力够大的,你看这车,底盘多稳,重心多低,都能给你一球踢翻。”
王超笑笑,不说话,掏出钱包数钱。健叔已经嘴唇发白,说道:“不用给我钱,你负责给我看病就是。”
王超说:“是啊,我点点有多少钱。”
健叔说:“不用多少钱的,拍个片子就行。我的手就是使不上劲。”
我安慰道:“没事,没事,脱臼,脱臼。”
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健叔的左手骨折。
一周以后,健叔打着石膏回到了长江旅社。自从上次摔伤后,长江旅社的大妈就一直没要我们钱。大妈说,赚钱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和旁边的花园大酒店竞争,减少他们的生意。大妈说,惟一遗憾的是,本来有两间房和他们竞争的,现在就只剩下一间了。我说:“真不好意思,削弱了你们的竞争力。”
大妈说:“没事,救死扶伤,应该的。”
不光这样,健叔的医药费都是大妈垫付的。对这件事情,我们感激涕零。健叔说:“大妈,等我们俩赚到钱了,一定加倍还给你。”
大妈说:“没事情,现在的年轻人,别说赚钱了,别添乱子就行了。”
我想,万一哪天,我和健叔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抓走,大妈将会多么的伤心。
这场事故里,王超垫付了五千。这人后来成为我们在这个地方认识的第一个同性朋友。无奈的是,健叔的两个朋友,一个我,一个他,纷纷弄断了他一条腿和一只手。
时间非常缓慢,在我眼里时间就代表着健叔的腿和手的康复程度。我无所事事得厉害,所以感觉到时间的拖泥带水。但是奇怪的是,它虽然来得缓慢,但去的飞快。当我回头看看的时候,已经记不得昨天做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昨天没有做什么事情。
健叔要过得比我轻松一点,因为他的时间是有参考的。比如说,前天他的腿只能抬一分米高,今天就能抬两分米了。在他眼里,时间已经和空间完美地统一了。
王超是中国千千万万混日子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他姓了毫无个性的“王”,后面又是一个毫无个性的“超”,所以日子过得和名字差不多。
王超已经在大学里混了三年,有时候他会假装感叹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人在进大学之前充满了追求,现在也是充满了追求,只是两者稍微有点区别。在高中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飞机驾驶员,后来考到工业大学的地质勘探专业,传来传去,他的高中同学都以为他将要去挖煤。这和理想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在大学里经过了三年,现在的追求要比原来多很多:宣传部的部长、文艺部的部花、模特队的队宝、垒球队的主力、新开快餐店的实习小妹、学校礼品店的服务员……都是他的追求对象。
我问他:“哪个更好?”
他说:“从身材的角度,模特队的那个要好点,但是宣传部那个画画很好,而文艺部的唱歌很好,垒球队的身体很结实,快餐店小妹淳朴可爱,服务员的服务态度比较好,所以很难取舍。”
我问:“那你究竟要哪个?”
他说:“这取决于哪个先要了我。”
我深深被他的恋爱态度折服。他说:“但是现在都有问题。”
我问:“有什么大问题?”
他说:“每一个都有男朋友了。”
一座城池第一部分(10)
作者:韩寒
我“哦”了一声,说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说:“但现在的女学生,只要男朋友不在身边,每个都是水性扬花的。”
我问:“那他们的男朋友都是什么人?”
他说:“模特队的那个男朋友是男模特队的,这个真没有新意。你说这俩傻逼,以为走出去别人会羡慕得不得了,其实都是傻逼,俩野模,走一场秀只能拿三十块钱。这社会很现实的,这女人要不了一年就不要那男的了。高有啥用?爹高妈高也不保证能生出个姚明。高又不能当饭吃……”
一直在旁边养伤的健叔说:“小超,话也不能这么说。”
王超说:“可是这社会很现实啊。”
健叔稍微移动了一下,侧卧着身体,屁股对着王超,说:“那你说说,那朴实的礼品店小妹妹的男朋友是谁啊?”
王超说:“那女的也没追求,她朋友是对面水果店的一个员工。”
健叔开导说:“那不挺好。外地人,有稳定的工作已经不错了。”
王超说:“这地方,污染严重,连鸡都活不过一年,还不如人老家呢。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是我就去上海。”
我说:“我们不都从上海来这里的吗?”
王超说:“是啊,我一直没弄明白你们来做什么。”
健叔说:“上海太大了啊,在里面感觉自己如若无物。”
王超一本正经说:“是啊是啊,男人最怕这种感觉。”
我问:“那你说说你那个文艺部的部花。”
王超说:“操,那也是一骚货,和一男的要好,那男的爹开的是这里最大的KTV,家里有四部奔驰。他儿子自己开一凌志,天天来学校里,他妈的看门的也不拦着。我爹开一桑塔纳,平时要给我送床被子死活进不来。”
健叔说:“那男的怎么不开奔驰啊,家里那么多,开一日本车多没档次啊。”
王超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女的脑子也坏了,人家又不可能娶你,顶多请你吃几顿饭,而且还不是你一个人在吃,八成还是那男的自己想吃呢,反正怎么都要吃,也不亏,真不知道那女的图什么!坐凌志?神经病,车又不是自己的,傻逼似的以为全学校人都会羡慕,操,人家妓女还要钱呢,那傻逼自己装丫挺,到最后还是坐大巴的命,撑死了空调巴士。”
健叔说:“你也太狠了。人家高兴这样,你也没办法。人家觉得有凌志坐,就很满足,也不是不可以。她坐她的凌志,你骑你的永久,这世界分工明确得很。”
我追问:“那那个垒球队的呢?”
王超痛心疾首说:“禽兽啊!”
健叔诧异道:“人家只是身材健壮一点,怎么能是禽兽呢?”
王超说:“那开凌志的男的是禽兽啊,连一个运动员也不放过。”
健叔说:“哦,垒球那个也喜欢凌志?”
王超说:“接垒球那个是换奔驰,这样不容易穿帮啊。有钱就是好啊,俩女朋友住在一栋楼里都不会互相发现啊。”
健叔说:“你泡两个,天天骑你的永久,也没人注意的。”
王超说:“没事,我还有一辆凤凰,几个月前被偷了。前两天一傻逼在街上骑,被我抓到,把车要了回来。现在我也有俩车了,一个晴天用,一个雨天用。”
我问:“那那个宣传委员呢?”
王超说:“有个男朋友,高一就一起了。我只能等等。”
健叔问:“等什么?”
王超说:“等他们七年之痒。”
我笑笑。健叔翻了个身,去想念他的女朋友。
王超说:“你也真怪,也不给人打电话。算了算了,想通点就是了,不就一堆肉、若干血管再加几个内脏吗?有什么稀罕的,咱自己也有。”
时节到中秋。我和健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了。我推着健叔到街上溜达。王超一周会骑车过来几次,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他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拐就到了旁边大酒店的停车场,感觉在健叔不健的那些时间里,暴富的人又增加了不少。健叔很郁闷,想这儿也没什么煤矿啊,怎么那么多有钱人!
我一路沿着盲道推,将健叔慢慢推出繁华地方。
一座城池第一部分(11)
作者:韩寒
推到一家写着IP电话的店面前,健叔突然说:“停。”
我吓了一跳,慌忙停车。
健叔问:“火车站在哪里?”
我说:“很远。怎么你想去?”
健叔松口气说:“好,那就可以打电话了。我想打个电话给我女朋友。”
我说:“好啊,早该打了。”
健叔迟疑道:“你不怕咱们被抓起来?”
我说:“怕什么。我觉得自己没犯什么事,不能老这么躲着。”
健叔说:“我看过一部片子,好像说打电话不超过一分钟,对方就不能追查到电话的详细地址。”
我说:“你看的是美国片吧?”
健叔说:“是。”
我说:“那在我们中国大概需要三分钟。你就打吧。”
健叔让我把他推上前,但突然又转头说:“不过她那是手机,能显示号码的。显示出区号不就完蛋了?”
我说:“怕什么,风头早过去了。你以为咱们警察真那么关心破案啊,大部分案子都是顺便破的,比如说抓住一个街上偷东西的,结果审出来杀了人。一般杀人的案子都是这么破的。”
健叔说:“我不信。”
我上前说:“打啊。没事。”
健叔拿起听筒,又挂下。
我问:“又怎么了?”
健叔说:“我说什么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
健叔说:“要不我问个好?不行,她一接到我电话肯定就哭。我们得好好想好。”
我说:“人家肯定问你在哪里。”
健叔说:“那我就说,你不用管我在哪里。我很好,你放心。”
我说:“人家肯定说想死你了。”
健叔说:“那我也想死你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健叔说:“我暂时不能回来。”
我说:“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一定是和你一起逃出去的那个小子干的。”
健叔说:“不,这事情会弄清楚的。他是我兄弟,不能这么说。”
我说:“那你要注意安全,到腊月,你的娃就生了。”
健叔瞪我一眼,说:“好的,你放心,我一定回来看你。你自己小心身体。”
我说:“好的,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来过电话的。快到三分钟了。再见。”
健叔说:“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我猜也是那几句话。打打打。”
健叔拿起电话,手微微发抖,激动得直流口水。拨到最后几位的时候,健叔已经紧张得腮帮子乱跳了。郑重拨了最后一位后,健叔润了润嗓子。同时,小店的破音响里不失时机地传来齐秦的《大约在冬季》。但健叔已经顾不得情调了,忙挥手致意老板娘音量小点。
我从健叔拨第一个号码的时候已经开始憋气,到此刻已经快活活憋死了。但是又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躬身看着健叔。
突然健叔脸色一变。
我问:“怎么了?”
健叔说:“空号。”
我说:“怎么可能?”
健叔说:“再打一遍,可能是打错了。”
这一次,健叔按十一个键只花了一秒不到。
但还是空号。
我说:“可能是太长时间不打了,你会不会记错号码了?”
健叔说:“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连号码都记错,那都没有给那人打电话的必要了。”
我说:“打最后一次吧。”
健叔又试一次。失败告终。
健叔呆坐一会儿,说:“回屋吧。”
我推着健叔返回长江一号。后面齐秦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健叔脸上满是失望神情。失望是一种很抽象的东西,它不似开心,只要你咧开嘴笑,大家都知道你开心。但是失望到整张脸都透露出主人很失望的信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