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三峡巫溪的古镇传奇:盐骚-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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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善人死后,人们为他沐浴,穿上七层丧服,丧服用棉不用皮,忌讳鸟兽皮毛入棺,也不能用缎子,避讳“断子”。棺材停放时头向西,灵前供饭,俗称“倒头饭”。停放棺材的板床下点一盏灯,称为“过桥灯”,又叫长明灯,用菜油忌用桐油。亲人在灵前化纸钱,并请人来做道场,一般三到七天,最多可达四十九天。此时宁河镇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劫难,人们都没有心思来大办丧事,所以只做了七天道场就准备下葬了。何况天气十分炎热,尸体也不能久放。
镇上的许多人自发前来吊唁,倾其所有送来一把豆子,几个鸡蛋,几尺白布。这些人或是受过杜善人的资助,或是一向敬仰杜善人的为人,不约而同前来为他送别。杜家天天摆出几十桌,一轮吃完又上一轮。那几日内杜家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在一片惨淡中营造出热闹的气氛。
这日早上,杜家刚打开大门,就见门前有一个人捧着一大堆枯枝,枯枝上有些白花花的东西,老大一堆,把那人整个都遮住了。那人抱着这堆东西,似乎想要迈进杜家大门。管家不禁皱起眉头喝道:“你是谁,拿一堆破烂来想干什么?”
那人放下那堆枯枝,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来,原来是船工常福生。他说道:“听说杜存厚杜老板不幸过世,想来拜祭他,家贫实在没啥可送的,只好用几斤苞米爆了些爆米花,插在枯枝上当梅花,也算是悼念杜老板。”
管家为难地看着那堆枯枝说:“这这……这么大堆东西没地方放呀!”
杜夫人这时来到门口,见状说道:“管家,收下吧,也是他一番心意。”她心知这种时候,几斤苞米已是一家人得之不易的食物,能拿出来足见诚心。常福生知杜家不差这点粗粮,感到送不出手,也觉这样送出去不能体现自己的心意,才想出这个法子来的。
常福生到杜善人灵前上了一炷香,烧了些纸钱,拜了几拜,对陪同的杜夫人哽咽道:“杜老板……真是个大好人啊,我家阿秀生第二个孩子虎子时,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知道了主动派人送了些红糖和鸡蛋来……上天……上天怎么对好人这么不公……”
第90节:盐骚(90)
杜夫人也垂泪道:“是啊,大家都这么说,这世道是乱了套了,老天爷是发了疯了。不过,存厚要是泉下有知,知晓你们对他的情义,想必心里也是很安慰的。”
那些爆米花枝,杜夫人吩咐插在灵前和院子周围,猛不丁一看还真像梅花,挺漂亮的,更添了几分红白喜事的气氛。来往的人们都说这花做得好,这主意好,杜老板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送葬前夜,死者家要举行家祭礼,念祭文,陪坐死者到天亮,称为坐夜或坐白。第二天一早送丧,八个壮汉在丧乐中抬起乌黑油亮的棺材,一些人举着纸人纸马纸房子,一路燃放着鞭炮前去。越来越多的人们聚集起来,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出动了,跟在棺材后面,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
一个人哭了起来,旁边的一个人也跟着哭起来,然后就像受到传染一样,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巨大的呜咽声回荡在镇子上空,风一样在小巷穿行着,在人们的头上盘旋着。也许他们哭的是杜善人,也许他们哭的只是自己越来越无望的日子,不管怎样,每个人心头都充满了真切的悲伤。
不知怎的,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突然一下子变了,一片黑云笼罩了天空,天变得阴沉沉的,如同夜晚到来了一样。而且刮起大风来,那风毫无预兆地就来了,刮得飞沙走石,好像妖怪要出来了似的,吓得小孩子直往娘怀里钻。然后天空中开始落下一些坚硬的东西,人们愣了一下,仰头看了一下天,怀疑自己是否花了眼,又继续往前走。但天上又掉下来一些坚硬的东西,石子一样打在头上生疼。人们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下冰雹了!
开始时冰雹比较小,下得也稀疏,落到地上珠子般滚动着,还有好奇的孩子跟在后面追着捡来玩。后来就越来越密,雨点一样刷刷地落下来,满地跳动着一片银白。再后来,冰雹变得更大颗,把纸人纸马纸房子打得破破烂烂,打得棺材盖啪啪直响,砸得人们纷纷用手捂住头,四散逃离。
抬棺材的人也受不住了,放下棺材就往街边屋檐下躲。狭小的屋檐蔽护不了这么多人,有些人又冲进街边开着的店铺,由于人太多,不小心打碎了店里的东西,挤翻了桌椅板凳,老板心疼得直嚷。一时间人群挤做一团,女人叫孩子哭,乱成一片。
等到人们都凑合着找到地方躲好,才发现把一口棺材孤零零地留在了半边街上。狭窄的半边街更加显得那口棺材的巨大和醒目,冰雹在它上面肆无忌惮地跳跃着,打着转儿滑动,又飞溅开来,在漆得油光水亮的棺材盖上留下一个个小坑。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为自己的疏漏感到惭愧,急忙让出一块地方,几个男人奔过去把棺材抬到屋檐下。由于棺材不能进别人家门,只能放在屋檐下,屋檐又不足以把它遮蔽全,所以还是有冰雹打在上面,有人就抬了张桌子来挡住它。这口棺材就这样一半在屋檐下,一半被桌子遮挡着,不伦不类地停放在那里,让人看着十分别扭但又无可奈何。
冰雹下了一阵,停住了。人们抚摸着头犹犹豫豫地走出来,半信半疑地看看天,天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头上的疼痛和脚下一地银白的冰雹,提醒着人们刚才的情景是千真万确的。人们纷纷议论着多年不见下这么大冰雹了,有人说不仅是冰雹,这么大洪水和大风不也很少见吗?宁河镇的盐泉几时淡得都开不了工的?有人就说,这年头不对,好人都遭无妄之灾,老天爷犯了横,不讲理了呢!
看着一地纸人纸马纸屋子的碎片,看着被砸得坑坑洼洼的棺材盖,杜夫人不禁抚棺痛哭,痛诉上天的不公,让这么一个一生行善的好人死后都不得安宁。人们把她劝起来,聚集起队伍继续往墓地走,但整个队伍失去了精神,人人垂着头静悄悄地走着,像遭了霜打的瓜,有点打蔫。为了打破这寂静,乐队开始奏乐,然而突兀地响起的乐声,反而使人们受到惊吓,有孩子哇地哭了起来。
这场突然从天而降的冰雹,让原本热闹隆重的出殡变得草草了事,一片惨淡。人们把棺材下葬,堆起坟堆,立上刻好的石碑,种上几棵小柏树,燃了一串鞭炮,陪着洒了几滴泪,也就散去了。
第四部分
第91节:盐骚(91)
下葬后三日,死者家属要去望坟,在坟前撑开一把大伞,伞下摆一大盆清水,亲人围住观看,看死者在阴间是否受罪。杜夫人失魂落魄地盯着水盆看了半天,突然说道:他说他被冰雹砸得好疼!人们愣了,劝她说不会的,当时不是隔着棺材吗?冰雹砸不着他的。但她仍固执地反复说:他说他被冰雹砸得好痛!
从这天起,杜夫人就有点失常,时不时冒出这句话来。不知是对上天的不公不满,还是对出殡时人们丢下棺材自顾逃避的行为心怀怨恨,她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并且对别人劝慰的话充耳不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开始人们听到还劝劝她,后来也就当没听见一样,该干嘛干嘛去。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而更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
当瘟疫席卷宁河镇时,人们都说,杜善人赶在这场浩劫之前死掉,说不定正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洪水把镇上所有的茅厕、粪坑和垃圾都淹了,当时人们也没太重视,拿明矾把水镇一镇仍烧开了喝。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加上河道堵塞水流不畅,这些脏东西沉积下来,并且腐烂发酵,使得后溪河的水远远都能闻到一股臭味,细菌性痢疾开始蔓延。
镇上的水井很少,大部分人家都习惯喝河水,房屋本身也是靠河边而建,取水十分方便。以往清澈的后溪河水纯净甘甜,不烧开直接喝都不会闹肚子,但是如今不行了,许多人喝了河水开始拉肚子,拉起来就没个完,一天得跑许多趟茅厕,加上吃不饱,人人都面带菜色,走在路上晃晃悠悠,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不仅如此,伤寒也流行起来,许多人先是吃不下,觉得身上乏力,然后就拉肚子,高烧不退,胸闷心悸,有些人胸口、背腹长出高出皮肤的红色皮疹。镇上也有大夫,但对于这种大面积的流行病根本就束手无策。
常福生和阿秀的儿子虎子也开始拉肚子了,抓了几副药来吃也不见效,而且中药苦,孩子不爱吃,每次都要哄半天才勉强喝下,往往还要吐大半出来。阿秀眼见镇上每天都有人死去,心急如焚,对常福生说:“你想想办法,救救咱虎子吧!”
“再去看看大夫,换个方子吃吧,别让他吃下去再吐出来了,不然药效不够起不了作用。”
“家里已经没啥吃的了,这孩子肚子里空空的,喝那么苦的药下去,他能不吐吗?我可怜的虎子……”阿秀垂泪道,“何况,也没有钱去抓药了,你说怎么办呢?”
“上次当掉棉衣的钱也花完了吗?”常福生问。
“是啊,抓了些药,买了些杂粮就没了。”
阿秀原本天天出去挖野菜,虎子一病也走不了了,何况野菜也被挖得差不多了,要走很远才能找到一点。常福生跟船出去拉纤一走,她也不放心把两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丢在家里。
“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当的吗?”
阿秀看看四壁空空的小屋,难过地摇摇头。其实,不用问常福生也知道家里没啥可以进当铺的了,过冬的棉衣棉被都当了,还不知道冬天来了怎么办呢!
要是杜善人在世,实在走投无路时还可以去求求他,但他死了,不仅自家生意一落千丈,夫人又受了刺激有点不正常,也指望不上杜家再像以前那样救助贫苦人家了。
“阿秀……”常福生欲言又止。
“什么?”
“我在想……不仅是没钱给虎子治病,家里也揭不开锅了……航道还没疏通,拉纤的生意也不好……我在想……”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福生哥,有什么你就直说吧,我也知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要能救虎子,只要我们一家人能活下去,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个在洪水中房屋被冲毁的人家,无力再重建以前的房子,看上了咱们这间小屋,想买下来暂且安身……”
“那……那如果卖给他了,我们一家人住到哪儿去呢?难道像郑三一样去住岩洞?”
“不不,我们不去住岩洞。我想好了,真卖掉房子的话,我们住到长江边上去,这样取水方便,船老板找我拉纤也方便,说不定还能多挣点钱呢!”
第92节:盐骚(92)
“可是,我们住在哪里呀?”
“我们自己盖房子住,找点篾条、竹席、木块就可以在河边搭起来,咱这山上有的是竹子,这些东西好找。我跟船工老王说说,就把房子建在他停靠船的河岸,和他在一处也互相做个伴,你没事时还可以跟着他去打打鱼呢。”
“哦,那倒也不错……”阿秀生采采时就是在那片河岸,生产完后还在老王的船上养了几天才回镇上的,她对那个地方抱有好感。
“阿秀,你不会怪我吧?你跟了我,我却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常福生很内疚。
“福生哥,别这么说。”阿秀柔声安慰他,“这次发洪水咱们房屋没有被冲毁,已经是上天在照顾我们了。你也是为了救虎子,我怎么会怪你呢?咱们有这么乖一双儿女,我很知足呢,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说着话虎子睡醒了,不等惊动父母,采采已经忙过去哄弟弟了。她只比虎子大一岁多,却时时像个大姐姐般照顾弟弟,上哪儿玩都带着他,姐弟俩感情很好。
虎子饿了,在那里吵着要吃东西。采采知道家里没啥可吃的了,就哄着他说:“要过一会儿妈妈才能做好饭,我先给你念个‘有详歌’好不好?”
虎子点头应了,采采就念道:有详有详真有详,黄糕粑离不得漏子糖,
麦子老了晒得酱,甘蔗老了熬得糖,
茄子老了一包籽,丝瓜老了一包瓤,
南瓜老了黄灿灿,冬瓜老了起霜霜,
四季豆老了吃米米,黄瓜老了好煮汤。采采穿着件色彩暗淡的小红衣,那是阿秀买来最便宜的白布,用植物汁自己染的,多洗几次颜色就败掉了。不过,这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和可爱。见到她的人都会忍不住夸一句:这小姑娘真好看!她有着粉嘟嘟的脸蛋,灵动的双眸,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虽整日在田野山间玩耍,日晒雨淋的,却还是那么水灵。
更令人怜爱的是,这孩子勤快又懂事,从小就帮着父母做事,也从不吵着要什么东西,总是喜欢说:“好的”、“就来”、“我来帮你”。常福生和阿秀虽然有了儿子,对这个闺女也一样是疼爱有加的。
不知是不是遗传了常福生的特点,采采很喜欢船工号子,记性又好,能背下不少号子来。阿秀有时说常福生:“你教她背那么多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