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短篇小说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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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今年多大了;应该跟我一般大,如意也该有皱纹了吧;如意不会擦粉拚命的掩饰皱纹。
半晌,这位小姐脱了外套,里面穿个低胸的衣服,我很赞成女人穿低胸的衣裳。那时候在英国念书,才到初夏,女孩子们的低领子夏衣便出笼了,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手臂上都是金色的汗毛,皮肤是米色的,嘴唇也都是米色的,头发长长,恍恍惚惚的飘拂着,大胸脯、纤腰,一边走动,胸脯就大方自在的颤动着,看上去只觉得可爱,一点龌龊的感觉也没有,是的,我喜欢大胸脯的女孩子,我喜欢这种女孩子穿低领子衣服,我喜欢。
但是这位珍妮小姐的低胸脯是假的,她分明穿着那种硬绷绷的垫子胸罩、拼命的把细小的胸部往当中挤,胸前堆着两块分文不动的东西,我垂下了眼睛。女人老了就完了。
女人老了若肯承认老,便不会完结。但是女人老了往往不肯买帐,捱得一时是一时,卅五岁当是十六岁,搔首弄姿。女人,可怜的女人。
这么刻意打扮着,然而有什么用呢?比不上小女孩子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衫。小女孩子的憨笑,小女孩子有权大哭、大笑,乱说话,乱做状,因为她们年轻。
她老了,她只好端端正正的生活,循规蹈矩的做人。这位珍妮小姐若果不明白这一点,男人除了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企图,我有点感慨,明知留不住的东西,为什么硬要留呢?青春是留不住的。
珍妮问我:“你是博士吧?”她微微扬起那道画出来的眉毛。
我因为有点可怜她,故此声音特别温和,“是。”
“为什么要念博士?”她问。
我答:“念完学士,到社会一看,到处洪水猛兽,牛鬼蛇神,吓了半死,连忙逃回学校去念硕士,这个博士就是这么念出来的,说起很好笑,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读到最后,再也没得混了,还上了一年研究院,这才找了一份工作。”
她很矜持的说:“我倒觉得博士不必念。”
我很客气,“是呀,念完之后,确实觉得不必花这心机,可是我这人是这样,没做的事不甘心,做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批评,没念博士,怎么有资格说博士没用呢?没到过美洲,怎么能说美洲不好呢?我年纪大了,不能像孩子们那样感情,生活对我来说,是经验的积聚。”
她不响了,想必是没有意思,我的声调很客气,过份客气了,像是参加一个研讨会。原本可以跟她说说美术。然而她是一个这样时髦的人,恐怕也不懂美术,充期量不过是会背了几个画家的名字。她自然也有好处,只是我不欣赏的好处。像这位小姐,最好是嫁给一位富商做外室,也不能这么肯定,很多中年人喜欢年纪轻的女子。她的态度要比凯莎玲大方,两个女人要挑,还是挑她好。
凯莎玲还没定型,可以有希望进步,珍妮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间她又拿着银粉盒来补粉,对着盒里的小镜子左顾右盼。我觉得这种动作十分的无礼,像对着人公开脱衣服似的,有点秽亵,相当的不惯,但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着,好像一点信心也没有,当自己是一个幽灵,非常靠镜子才能证实她本身存在。
我沉默着,欧阳两夫妻觉得尴尬,欧阳太太一直跟我拉扯,问我怎样还没有女朋友,是不是眼界太高了,是不是太用功读书了,是不是……我答道:“怎么会有女人看中我呢?我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人。”这下头还得加一句——理想又这么高。
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选择就被生下来,大哭一场之后被养大,毫无自由地被送入小学中学大学,做了男人,不能做女人,父亲叫我宋家明,我好像就得把宋家明发扬光大,光宗耀祖,我还有什么乐趣,我唯一的享受,就是好好恋爱一次,选一个我爱的妻子,渡其余生罢了,这还不够普通,我对不起自己。
我要好好的恋爱一次,甜甜蜜蜜的恋爱一次,我要找一个好女子。我们只要互看一眼,投过去一个微笑,便知如沐春风,不枉人生一世的爱情,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不必当众拥抱。接吻,甚至拉手,不不,我与我的爱人,要活在心中,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下棋,猜谜,去散步,睡午觉。我可以花一个下午的时间为她洗头发,她必须要有一头美丽的头发,好让我一次一次的在风中为她拂开、拂开。我要好好的恋爱一次,我不能够为结婚而结婚。
欧阳太太笑说:“家明就是这样,我早说这年头沉默的男孩子是少了,家明真可爱,我老觉得他不出声,笑起来的时候,像咱们家小女儿似的,宋老太太福气多好,这么一个才貌双全儿子的。”
珍妮小姐看情形是不反对我。但是一顿饭下来,我并没有约她。我回了家。
做梦老看见一个女人幽灵似的扑粉,四谷怪谈似的,珍妮小姐给我一种恐惧感,这粉她要扑到几时去呢?
妈妈去打听了回来,很不高兴的说;“这年头的男人就净懂得推销小姨,这女人卅五六了,结过婚,一个儿子都七八岁了,养在外头,现又跟人同居,既不打算拆开,却还想跟人来相亲,什么意思?人心难测,香港有多大?在打听就明明白白。”妈妈拍着大腿。
我看着妈妈,忽然觉得她也就是个女人。
妈妈问我,“你怎么样?我看还是凯莎玲好,人家到底还是个黄花闺女。”
我说:“黄花闺女?什么花?什么闺?家里同哥哥姊姊三个人挤间小房间,赚那么一点小薪水,还得拿回家贴补,骗吃骗喝是拿手好戏,面皮老老,肚皮饱饱,什么好货色?”
“难道你喜欢乱轧姘头的中年女人?”妈妈问。
“你放心,”我笑,“你不必哭太公,我并不喜欢。”
妈妈放下一半心,可是还是气愤,“这样的女人还拿来介绍给人家!”
我说:“离婚也没有错。生儿子也没有错。同居也没有错。再想好好的人,也没有错,都是人情之常。”
“那么是谁的错?”妈妈问。
“社会的错。”我说。
妈妈说:“去你的!见你的大头鬼。”
我是见了大头鬼了。我想老婆,我也想如意,多少个清晨,朦朦胧胧,我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一个女子躺在我身边,好像是如意,漆黑的头发,象牙白的脸,嘴角一颗眼泪恁,她仿佛跟我说着法文,一句一句的——家明……总有一个地方,一个吃面包可以活下来的地方,家明,我们总还有精力可以再恋爱一次……真的恋爱……家明,唯有爱是真的,因为得不到爱情,所以我只好选了皮大衣、车子,洋房…家明。
我常常为了这样的梦落泪,我与如意的关系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我们从来没有躺过一张床,或是一张沙发,我们最多不过面对面坐在图书馆中,她“沙沙”地在纸上写着笔记,我也低着头,完成我的功课。
我们不是君子人,但我们的关系淡如水一般。我心中渴望她,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她是一个聪明人,何必要我说出来。但我心中是这么的渴望她。
剑桥的图书馆长那时候是只日本乌龟,很讨厌他,他做事特别的卖力,推迟还了书,谁犯了规,都得受他训,我从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可是还是恨着他,他看着如意的眼光,使我想起南京十日的日本兵——但凡上了四十岁的日本男人,我总怀疑是杀过中国男人,奸过中国女人的,一进图书馆便不高兴。
只有如意明白。如意说中国人根本哪里都不该去,八国联军之后,哪里都不该去。找什么意思。那时候年少气盛,值得气的事多着,什么都气。如意比我沉着,临考试的时候,紧张起来,她德文法文夹着讲,有时候用上海话说:伊根本弄勿懂,伊狄格人莫名其妙,衰到死,然后是一句英文粗口。我很庆幸我读的是机械工程。
后来她也不过是这样,嫁了人,身份暖味,那男人很欣赏她,也很宠她,凭她的相貌,即使不识字,也还是不愁生活的,吃了那么些苦,算是满足自己,学无止境。
追求如意的人多,有诚意的人少。
如意对我说:“跟他们出去看一场戏,跳一场舞,又成了男朋友了,男朋友也太多了一点吧?没的坏了名誉。骨头还没那么轻。人人有个价钱,她可比她们贵一点,我很爱她,但是我从来不说。她……当我是一个朋友,她从来没想到我会爱到今天。
后来我回来了,在暑假回来的。有一个英国同学来香港玩。我跟他出去喝醉了,我说:“菲腊,你回来英国,如果去到雪莱,请告诉如意,说我是觉得星期三是与她约图书馆见面的日子,请你告诉她”我哭了,那是三年前的事。现在也渐渐平和一点了。时间可以平复任何创伤,我上着班下着班。
有一天下午在百货公司门口碰见了珍妮。
是我先跟珍妮打招呼的,我知道是她先看见我,但是我不先叫她一声,她决不会先开口,实际上做女人也难。她笑了笑,站住了,她手中挽着大包大包的东西,身上穿着出色的衣裳,她穿衣服并不考究,只拣名贵的、特别的来穿,没有性格,她的化妆与发型也如此,流行什么跟什么,没有风流姿态特色。
我不打算跟她吃茶,只站着与她聊几句,她闲地表示后天有个舞会,在乡村俱乐部,请我去,我应允了。然后她便拿出那只粉盒来扑粉,又摆头发,我十分难受地站在她身边。
她打扮得十足,看上去不过七分美,真不能想像下了妆是什么样子,倒不如平时脸黄黄的女子,使人有一种想像——伊打扮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提醒我:“后天。八点正。”
她虽然是笑着,我还是想起红楼梦里“女儿悲”的曲子来了。
我碰见过珍妮,但以后没有再见凯莎玲,我实在没有空跟一个打字小姐坐在冰店时说长话短的,听她们说老板有多少个女朋友,老板娘的钻戒有多大。不一定每个打字小姐都如此,总有好的,但在哪里呢?
我有一个教授说过:“天下这么大,一定有一个梦里情人完全符合标准的,说不定正也在等着,可是在哪里呢?在火地岛?在仙西巴?在肯雅?在青岛?生命的发展并不理想。”
我怕女人,女人总有法子找藉口自得其乐,打自学生起,到女戏于为止,都有这个毛病,女人。女学生家里不够钱,住在人家中做女佣,煮饭扫地,待洋人吃完了饭才下厨房,偷偷半夜起来看电视,都一样有本事骗人——“我的房间是白的…”谁的房间,工人房罢了,即使住一辈子,也不过是替洋人做杂工,做杂工不如替同胞做,免得败坏了其他的华藉女学生的名誉。真可怕。女戏子也一样,有生气的地方,就喊嫁人,嫁不掉,便去美国读书。女人太会哄倒了自己也就连带哄倒了全世界,因此就百难之中高兴一阵子——可怜的女人。如意从来不骗人,也不懂得编自己,她冷冷的观看着自己的生命,冷冷的观看着这些人。
这些年来我跟她学得多——人各有志。这是她的老话。如意说在世忽忽几十年,人家爱怎么就怎么,偏有我这种人,目无下尘,自以为是,没事拿来气,气,活该气。她可不气,她压根儿正眼不去瞧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到今天我还没学会她那一套。
我只觉得寂寞,无边的寂寞。托人去看她,过节寄一个卡片,有什么好处,我想念她,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即使她知道我想念她,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是太聪明了,她是有资格说“我为聪明误一生”的人,我为聪明误一生。咱们俩的一生已经完了。此刻只等头发白起来,等着做神仙去。可是母亲还要我去拣老婆。
后来那个叫菲腊的男同学捎来了信,说如意也问候我。菲腊说我们两个人神经兮兮,多年同学,又知道双方地址,还玩这种通迅息的玩意儿,不算浪漫,是肉麻。我想着认为很正确,着实的鼓起勇气,写了几句话,那几句话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正好在看《射雕英雄传》,里面一个男的对女主角说:“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我的中文勿灵光,也不知道这四句话最初出自何处,只觉得非常的合用,便用上了。那封信是马上冲出去寄的。如意没有回信。
我总忘不了她,她怎么低头的一笑,纤纤美美的头在教授面前,教授怎么为她颠倒,低着声音为她解释。她怎么穿着最好的大衣在大门等我,怎么样偶尔对我透露一点心事。我真的并不想跟她睡觉,虽然结了婚是要同床睡的,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只要见到她,便有种晕眩的感觉,那时候以为是年纪轻,见识少,感情太丰富。现在才知道,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感觉。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回英国。我痛恨乘飞机,如果要再去,我情愿先到新加坡搭和谐号。如意喜欢和谐号。她做了好几只和谐号的模型,研究它与气流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