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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伊人(短篇小说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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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沙白利用我。”

“嘿,”我冷笑。“自己把持不定,又赖别人。”

“是,”他低下头。“是我不好。”

“你与她们表姊妹俩也认识不少日子,好意思弄成这这局面?”

“是我处理得不好。”他脸色灰败。

“伊利沙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得到我之后,即时甩开我,她说她并不爱我,只是做戏,要煞一煞表姊的威风。”

我大大的纳罕,这位小姐太任性了,怎么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我问:“你到底爱谁?”

他搔搔头发,答不上来。

糊涂账。

看样子我还得听听伊利沙白那笔。

“伊利沙白在哪里?”

“她同男伴旅行去了。”

“哎呀,那你岂不是驼子摔跤?”

史天生恼羞成怒。“你到底是谁?跑了来啰啰嗦嗦,追根究底,冷言讽刺,说,你是谁?”

我看看他。

外型似绣花枕头,内容似草包,我们其实不应插手他们的私事,随他们去闹个天翻地覆好了。

“我会怎么样?”

我说:“其实只有几个答案:(一)三个人同归于尽,(二)你同周建国重修旧

好,(三)你与伊利沙白张终成眷属,(四)你一个也得不到,从头开始。”

“不不不,”史天生惨叫。“我再也没有精力从头开始。”

“那么同归于尽。”

“不不不,不可以。”

“那么挑一个。”

“我要周建国。”

“你自己说的,不准反悔。”

“其实我深爱她──”

“是是是,只不过一时花多眼乱,这种话我听多了。”

“都是我的错。”

“那么赶快前去认错呀。”

史天生露出惊讶的表情来。“你根本不知道她,你很久没有出来走了,现代女性不原谅做错事的男人,她不会再要我。”

“不会的,我刚才见过她,她伤心得不得了。”

“她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这倒是真的。”

“你明知如此,还叫我去认罪?她会侮辱我,然后赶走我。”

“活该!”

史天生又捧住了头,好像这个动作会令他痛苦减轻似的。

“这样吧,我替你去做中间人,探探她口气。”

“你真的那么好心?”他追问。

我一挥手,已经离开大学宿舍。

伊利沙白在什么地方?

满山遍野的找,终于在美丽的爱琴海边,找到浑身晒成古铜色的她。

“你。”我叫她。

她看看身后。“叫我?”

“不然还叫你身后的那只海龟不成?”

伊利沙白不怒反笑,“你是谁,这么放肆?”

“你闯了祸,倒跑这里来度假?”

她冷笑一声,“我与人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闯什么祸?别小题大作,语不惊人死不休。”

哎呀呀,一个比一个厉害,叫我怎么应付?

“你干么害周建国?”

“啊,你替她出气来了。”

“人家小俩口子好好的,你岂可横刀夺爱?”

“如果真是好好的,我可破坏不了,物必自腐而后虫生。”

“你这小妞恁地可恶!”

“你同情建国,一口咬定她白我黑,我同你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喂喂喂,你别走,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同事?”

她又坐下来,收敛刚才嚣张的神情,沉思起来。

我松口气。

“你是谁?”她起疑,“如何晓得我在这里?”

唉,一则无人会相信我,二则天使这个身分也不甚矜贵,我胡诌:“我是私家侦探。”

“呵,是谁聘请你的?”

“史天生。”

“他?他爱的还是周建国。”

“你肯定?”

“当然,不过建国时常给他脸色看,他抱着示威的态度,同我约会两次,即时被建国轰走。”

“为什么又偏偏找到你?”

“我失恋、寂寞、痛苦,只想有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

“啧啧啧。”

“后来见闹僵了,急急退出,我不会爱史天生,他不是我那一型。”

“瓜田李下,你应避嫌。”

“谢谢你的马后炮,现在我知道了。”

“向建国鞠个躬不就行了?”

“别天真,她老人家才不吃这一套。”

我沉吟。“你决定退出这三角关系?”

伊利沙白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两姊妹相亲相爱才是。”

“她比我大两岁,一直气焰凌人──”

“小姐,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伊利沙白这才不出声了。

“记住,你甘心退出,以后不准再犯。”

“有女友的男人已不准追,那我怎么谈恋爱?”

我也很踌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得同去查查条例。”

她也捧着头。

谁胜,谁败?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的男伴呢?”

“我一个人出来的。”

“史天生说你与男友同来。”

“他发神经。”

我叹口气,再也说不清,不如回到周建国身边去。

每个案件进行到一半,天使要做述职报告。

我向老板评叙经过。

他说:“那你令周建国与史天生重修旧好吧。”

我委曲的说:“我不想做这份工作。”

老板说:“这个岗位很有意义,况且你驾轻就熟,做得很有成绩。”

“其他的同事都认为我得了一分优差,专门管民间小布尔乔亚阶级的男女私情,置社会的大前提不理。”

他问:“你在乎他们想什么?”

“当然在乎。”

他笑,“天使不应小器,去,继续你的工作。”

“是。”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对老板诉苦。

自然,我的工作也有沉闷的一面,但是总比制造武器、繁殖细菌来得愉快。唉,什么样的工作都得有人肯做。

周建国已经停止哭泣。

这真是一件好事。

“嗨。”我说。

“又是你。”她说。

“史天生肯向你道歉。”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要他道歉,我要他死在我跟前。”

老天!

“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做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到这种关头,已不是好与坏的问题。”

“太激烈了。”

“我们在谈恋爱,不是打草地网球。”

“他们都肯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

她美丽的眼睛射出怨毒的眼光,绿油油地,像一只要复仇的猫。

他们都是这样,同样的一双眼睛,在爱的时候,神色温柔热情,可以将对方融解。

恨的时候,又似将射出飞剑,刺杀对方。

这一股力量,倘若用在正途上,社会的进步不知有多神速。

但不,他们用来谈恋爱。

我坐下来,这样耗下去,我怎么下班呢?我已经很累了。这会儿,连我都学会用手捧着头。

她看见我怪可怜的,便问:“酒?”

“威士忌加水。”

“有品味。”她赞我。

“谢谢。”

她问:“不管你是什么性别,你有没有异性朋友?”

“现在没有,以前,嗳,生前有。”

“生前,你是男是女?”

“这么私人暖昧尴尬的问题,我不欲作答。”

“你根本没有诚意交朋友。”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来参加社交活动的,我来救人。”

“救什么?”她冷笑,很自嘲的说:“我不见得会自杀。”

“但你那么沮丧。”

“一年两年三年,迟早会过去,要不十年八年,”她喝尽杯中之酒。“我不为自己担心。”

“可是你这种态度却令我们担心。”

“不用,”她消沉地长叹一声。“我会活下去。”

“来来来,振作一点。”

她苦笑。“要是你真想帮我,介绍个好男友给我。”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

“但你与史天生有夫妻的缘分。”

她说:“你可以改变一切。”

“我要先与老板商量。”

“算了。”

我有点技痒。“你看中谁?”

“有钱的、英俊的,胜过史天生百倍。”

“来,我带你出去找理想的人才。”

“你擅作主张,老板不会骂你?”

“为了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周建国看看我。“要是你是男人,倒是满讨人喜欢的。”

吃起我的豆腐来。

“我们逛去。”我说。

先带她到娱乐场所,参观公子哥儿的众生相。

“看到没有,全是金牌王老五,我一下令,他们都会来追你,不过娶了你之后,天天照样来这种地方坐。”

周建国笑。“你令我觉得做女人没前途。”

“挑中了谁没有?”

“被你吓坏,我们走吧,有没有比较殷实的?”

“有。”

又带她到小型住宅区,看小职员的家庭写照。

他们的母亲负责家务,弟妹一大堆,虽是品学兼优的好男子,怕只怕做他们的伴侣不容易。

周建国瞪我一眼,不语。

“为着显示我的公平,现在给你看中等人才。”

她开口了。“你存心让我嫁不出去。”

“才怪,我不把你嫁出去、根本交不了差。”

“喂,你可不许净为交差,便把我嫁予牛鬼蛇神。”

“你再不听话,我也许真会那么做。”我瞪她一眼。

我发出我的绝招,把她带往大学宿舍。

我们腾云驾雾,一刹那便到达史天生的住所。

周建国一看苗头不对,立即抗议:“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

我拍一拍她,她顿时收声。

只见史天生无限悲伤,长吁短叹,口中念念有辞,叫着周建国的名字。

“如何?”我问周建国。

她不语。

“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她仍不语。

史天生多天没刮胡髭,形容憔悴,看上去怪可怜的。

“自作自受。”周建国说。

“你也会犯同样的错。”

“谁说的?同他在一起这么久,我的双眼没有看过别的异性。”

“将来,在你们婚后十周年,你会犯错,而他亦会原谅你,你们可以互相扯平。”

“啊,是吗,真的?”她心平气和了。

我点点头。

“愿闻其详。”

“天机不可泄漏。”

“去你的!”

“我保证你不会吃亏。”

“真的?”

“你看他苦恼的样子。”

“像条哈巴狗。”

“可不是。”

周建国长长叹口气。

“去,与他重修旧好吧。”

她沉默。

我知道她的心意,在她身后推她一把。

这一推,使她现了形,史天生看到了她。

“你!建国,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我没看到你?”

周建国没回答他,转过头来看我。

我朝他俩笑笑,转身就走。

吁,功德圆满,我好度假去了。

我挥一挥汗,打道回府。

照资料显示,史天生与周建国将会有二十年的缘分,然后在周建国四十六岁那年,他们会离婚。

一切已经注定在簿籍上,逃不脱,避不过。

且看看下一个任务又是什么,唉,想必亦是大小同异,不是努力撮合,就是叫他们下决心分手。

无聊?也许,但是这是我的任务。

天使神圣的任务。

                        

          


        亦舒《伊人》
        

        选妻记(上)

                挑老婆我想是难事。或者不应该这样说,人人都娶了老婆,可是我不要那样的老婆,走了出去会给人笑的,千疮百孔的毛病,背着这种老婆一辈子,是非常可怕的事,况且还格调奇低的女人,也处之泰然的,这是他们的本事,他们的要求低,但凡要求低的人都幸福。


譬如说阿王,咱们大学里的同学,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老婆,广东人,可是很高大,又黑,一把声音像张爱玲形容的,“就似一块刀片,刮得人生病”,坐下来就把鞋脱了,搁在椅子上,坐得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阿王闷声不响的喝着啤酒,一点痛苦也没有,好像已经习惯了,几乎有点欣赏。吃完饭之后,我足足有三年没有见阿玉。我受不了这个刺激。


还有阿陈,也是同学,娶的是女护士。在香港女护士算是白衣天使,有点地位的,病人会哄上去,“姑娘姑娘”的叫,在英国女护士没人看得起,谁娶了护士就像娶了大麻疯,起初我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后来看到了这些华籍女护士的行径,心里也很清楚,因此但凡见到娶女护士的老朋友,还是退避三舍,免得送上门去,这些护士看脱光衣服的男人看多了,那种眼光老是想把一切男人的衣服脱光,以便遮掩她们工作低微的自卑感,当然我是一向相信古人说话的。古人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见识浅窄。


我于是失去了阿陈这个朋友。他的护士老婆有七八个妹妹在马来西亚半岛不知道那个小乡村耽着,见了有鼻子眼睛的男人就想替她的同胞手足做媒。无异这女人是个可敬的姊姊,时时刻刻想着家人。
那么还有张傻。这个人大家叫他傻,是因为他用功读书,小时候他妈一直把他背在背上,所以他两条腿有点弯弯的,走起路来,两只手臂晃来晃去,也就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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