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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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弯腰俯身,听完一笑,露出的牙萤光灯下也白皙皙发亮。又挪过一张小圆桌,显然他们还有约。两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质彬彬,开始点酒。
“九七以後,还允许同性恋这样公开聚会吗?”地凑近你,在你耳边问。
“这要在中国,别说公然聚会,同性恋要发现了得当成流氓抓去劳改,甚至枪毙。”你看到过公安部门内部出版的文革时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没再说甚麽,音乐依然很响。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议。
她挪开还剩点酒的杯子起身,你们出了门。这小街霓虹灯满目,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一家接一家酒吧,还有四元较雅致的糕饼店和小餐馆。
“这酒吧还会存在吗?”她问的显然是九七年之後。
“谁知道?都是生意经,只要能赚钱。这民族就是这样,没有德国人的忏悔精神,”你说。
“你以为德国人都忏悔吗?八九天安门事件之後,他们照样同中国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谈政治?”你问。
“可你躲不开政治,”她说。
“能不能就躲开一会?”你似笑非笑,尽量问得有礼。
地望了望你,也冲你一笑,说:
“好,那我们去吃饭,我有些饿了。”
“中餐还是西餐?”
“当然吃中餐。我宣口欢香港,总这样热闹,吃得好,又便宜。”
你领她进了一家灯光明亮的小餐馆,熙熙攘攘,顾客满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讲中文。你叫了地风味小菜,要瓶绍兴老酒。侍者拿来瓶浸在热水桶里的花雕,摆上酒壶,酒盅里又搁了话梅,笑嘻嘻对她说:
“这位小姐的中文可是——”他竖起大拇指,连连说:
“少见!少见!”
她高兴了,说:
“德国太寂寞,我无论如何更喜欢中国。冬天,德国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关在家里,当然住房宽敞,不像中国,没你说的那些问题。我在法一克福住的虽然是顶楼,可整整一层。你要来的话,也可住在我那里,有你的房间。”
“不在你房里?”你试探问。
“我们只是朋友,”她说。
从饭店再出来,路上有滩积水!你走右边她绕左边,之後,路上两人也隔得很开。你同女人的关系总不顺当,不知甚麽地方触礁了,便凉在那里。你大概已不可救药,上床容易了解难!无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馆,街上走走吧,”她说。
人行道边上有个酒吧,临街高高的大玻璃窗里灯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对小台子上点的腊烛。
“进不进去?”你问,
“或是去海边,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边长大的,”地驳回你。
“那应该算义大利人了,一个可爱的城市,总阳光灿烂。”
你想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去过圣马尔克广场,午夜时分广场上两边的酒吧和餐馆还坐满了人,靠海湾的那边…个乐队在露天下演奏。还记得演奏的是拉维尔的人波莱罗一,那旋律反覆旋飘逸在夜色中。广场上来往的姑娘们手腕、脖子或头发上扎个小贩卖的夜光圈,绿莹莹的四处游动。出海的石桥下一对对情侣,或坐或躺在船头高翘的孔多拉里,船夫悠悠划著,有的船头还挂盏小灯—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没这份雅趣,只是吃喝和购物的天堂。
“那也是为游客设计的,”她说,
“你是去旅游?”
“那时还没这份奢侈,是意大利1个作家组织请的。当时想,要在威尼斯住下来,找个意大利妞该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没有一点生气,就靠旅游维持,没有生活,”她打断你。
“无论如何,那里的人还是过得挺快活。”
你说你回到旅馆时已经深夜,街上没有行人,旅馆前两个义大利姑娘还自得其乐,围绕地上放的个手提录音机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会。她们好开心,还冲你说笑,说的是义语,你虽然不懂,可显然并非是外来的游客。
“幸亏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说,
“两个婊子。”
“没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毕竟挺热情可爱的。”
“义大利人都热情,可爱不可爱就很难说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你说。
“你没招呼她们?”她反问。
“花不起这钱,”你说。
“我也不是婊子。”她说。
你说是她谈起义大利的。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么,不谈义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扫兴。
回到旅馆,进了房间。
“我们不做爱好吗?”她说。
“行,可这张大床分不开。”
你一筹莫展。
“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也可以坐著说话。”
“一直说到天亮?”
“你没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当然有过,同我前妻。”
“这不能算,那是你已经不爱了。”
“不仅不爱,还怕她揭发——”
“同别的女人的关系?”
“那时候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怕揭发我思想反动。”
“那也是因为她不爱你了。”
“也因为恐惧,怕我给她带来灾难。”
“甚麽灾难?”
“这三一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那就不说好了。你没有同你爱的女人或是你喜欢的女人,睡在一起不同她做爱的—二”
你想了想,说:
“有过。”
“这就对了。”
“对了甚么一.”
“你得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
“倒也未必,要宣口欢”个女人又不碰她,说的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这很难,”对你来说。
“你倒是比较坦白,”她说。
你谢谢她。
“不用谢,还没有得到证实,得看。”
“这是事实,不是没有过,但之後又後悔当时没能,可找不到她了。”
“那就是说,你还是尊重她。”
“不,也还是怕,”你说。
“怕甚麽?怕她告发你?”
你说的不是你那前妻,是另一个女孩,不会告发的,是她主动,想必也想,可是你不敢。
“那又为甚麽?”
“怕邻居发现,那是个可怕的年代,在中国,不想旧事重提。”
“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轻松了。”
她又显得颇解人意。
“还是别谈女人的事。”你想她在演个修女的角色。
“为甚么只是女人的事?男也好女也好,首先都是人,不只是性关系。我同你也应该这样。”
你不知道该同她再谈点甚麽,总之不能马上就上那床,你努力去看墙上描金的画框里笔划工整的那套色版画。
她摘下发卡,松散开头发,边脱衣服边说,她父亲後来回德国去了,义大利比较穷,德国好赚钱。
你没有问她母亲,小、心翼翼保持沉默,也努力不去看她,、心想无法再同她重温昨夜的美梦。
她拿了件长裙,进浴室去了,门开著,”边放水继续说:
“我母亲去世了,我才去德国学的中文,德国的汉学比较好。”
“为甚麽学中文?”你问。
她说想远远离开德国。有一天新法西斯抬头的话,他们照样会告发她,说的是她家同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那些彬彬有礼的先生大大们,出门见面虽然少不了点个头,淡淡问声好。要周末碰上他们擦车,车擦得同皮鞋一样仔细,她还得站下陪他们说上几句,可不知甚么时候气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尔维亚发生的那样,出卖、驱逐、轮奸甚至屠杀犹太人的也会是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法西斯并不只是在德国,你没真正在中国生活过,文革的那种恐怖绝不亚於法西斯,”你冷冷说。
“可那不一样,法西斯是种族灭绝,就因为你身上有犹太人的血,这还不同於意识形态,不同的政治见解,不需要理论,”她提高声音辩驳道。
“狗屁的理论!你并不了解中国,那种红色恐怖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传染病能叫人都疯了!”你突然发作。
她不出声了,套上件宽松的裙子拿个解下的乳罩,从浴室出来,朝你耸耸肩,在床沿上坐下,低下头,洗去眼影和唇膏面容有些苍白,倒更显出女性的温柔。
“对不起,性欲憋的,”你只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点起一支菸,她却站起来,走到你面前,抱住你,贴在她柔软的乳房上,抚摸你头,轻声说:
“你可以睡在我身边,但我没欲望,只想同你说说话。”
她需要搜寻历史的记忆,你需要遗忘。
她需要把犹太人的苦难和日耳曼民族的耻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觉你此时此刻还活著。
她说这会儿,她全然没有感觉。
9
深夜,机关里斗争会结束他才回到房里,和他同住一间屋的同事老谭已经由红卫兵关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隔离审查回不来了。他锁上房门,掀开窗帘一角,见院里邻居家灯光全熄了;放下帘子,再仔细查看窗户别漏一点缝隙,这才打开煤炉。旁边放上个水桶,开始烧他那一叠叠的稿子,还有工堆日记和笔记,自他上大学以来大大小小有好几十本。炉膛很小,得几页几页拆开,等焦黑的纸片燃透成为白灰,再铲进水桶里,和成泥,不容一点没烧尽的黑纸屑飘留在外。
有一张他儿时和父母合影的旧照片,从日记本里掉出来。他父亲穿的西装打的领带,母亲一身旗袍。他母亲还在世,倒腾衣箱晒衣服的时候,他见过这件橙黄花朵墨蓝底子的丝绒旗袍,照片上的著色已褪得很淡。父母相依含笑,夹在当中那清瘦的孩子,胳膊细小,睁一双圆眼,仿佛在等照相机匣子里要飞出的鸟。他毫不犹豫便塞进炉膛,照片边缘噗的一声燃烧起来,父母都卷曲了才想起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便眼见这照片卷起又张开,他父母的影像变成黑白分明的灰烬,中间那精瘦的孩子开始焦黄……
就凭他父母这身衣著,很可能当成是资本家或是洋行的买办,能够销毁的他都烧了,尽可能割断过去的一切,抹掉记忆,就连回忆那时候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焚烧那儿子稿和日记之前,目睹一群红卫丘一把个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在闹市西单那球场边上。午间休息吃中饭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他骑车经过。十来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穿的旧军衣,戴的黑字红袖章,都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颈脖子上吊个铁丝栓的木板子,写的是
“反动地王婆”,已经爬不动了,但还在嚎叫。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静静观看,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戴大盖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从马路上经过,仿佛视而不见。其中的一个女孩,短发扎成两把小刷子,浅色的眼镜框,更显得眉清目秀,居然也轮起皮带。皮带的铜头打在一丛花白乱麻般的头上,噗的一声,这老女人便双手抱头,滚倒在地上,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竟叫不出声了。
“红色恐怖万岁!”红卫兵纠察队骑著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长安大街上列队驰过,一路高喊这口号。
他也碰到过他们盘查,夜间才十点钟左右。他骑车从钓鱼台国宝馆有武装警卫把守的大门前刚过,前面明晃晃的水银灯柱下停了几辆带斗的摩托车,一排穿军装戴红绸黑字
“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袖标的青年拦在路上。
“下来!”
他猛的捏闸,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甚麽出身?”
“职员。”
“干甚麽的?”
他说出他工作的机关。
“有工作证吗?”
他幸好带著,掏出给他们看。
又有个骑车的年轻人从自自行车上拦下来了,剃的平头,那时候“狗崽子”凸贱的标记。
“这夜里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
他们放过他了。他刚骑上车,听见背後那剃平头的小伙子吱唔了两句便打得嗷嗷直叫,他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接连几天,从深夜到将近天亮,他面对炉火,眼烤得通红,白天还得强打精神,应付每天都可能出现的危机。等烧完最後一叠笔记本,泥灰搅拌得不露痕迹,再倒上一盘剩菜和半碗面条,他已筋疲力竭,眼皮都撑不开了,和衣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他记得家中还有张可能意是生非的老照片,是他母亲年轻时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抗战救亡剧团穿军装的合影,那军装想必是慰问抗日将士时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