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会说话的猪-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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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于舅舅的这些奇闻异事,让我的母亲感到了不理解、烦闷、委屈,这让劝导的本意发生了扭曲,变成了实质上的谩骂和训斥。她张口就去污辱他,拿他身体和精神上的每一处缺陷去攻击他,在骂完这些脏话之后,巴不得看到吉米从床上蹦起来,撞墙而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和你呆在一间房子里,就像呆在一块猪屎旁边,有本事的话,就到山上去杀人,造飞机有什么用?我看你心里肯定有什么力不从心的事儿,明知道干不出来,还整天做白日梦。”
她一开始是这样骂的,一张小嘴就像机关枪,嘟嘟嘟地对着舅舅开火(我敢说,如果让她上战场,一定会火力十足),她离他的床沿有两步之遥,生怕他愤而反击,腿上使力,随时准备逃跑。
但是吉米像是没有听见,仍然闭眼入定,好像灵魂出壳。这些脏话不堪入耳,围绕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消失于无形。吉小柔因此感受到了这种生活的不幸,不仅仅是每天挣扎在收入微薄的田间地头,冒着头顶落炸弹的危险去与那些肮脏的猪打交道,那些让她感受到了危险,还有这个让人厌恶的哥哥。
那天,对亲生哥哥的疯狂行为强烈的不理解,使她抓起了身边生满了白色虫子的门闩,一不小心地碰了他的鼻子一下,于是就流出血来。嘴角破了,露出两颗白牙,红色的血液顺着嘴唇滴到了被褥上,凝固,妖艳的生命因子漏出了体外,就像他的思想一样令人惊讶,眨眼间化做了舅舅内心中更深刻的想像,和他遭受到创伤后的更猛烈的消极的情绪。
他面对我的母亲,没有说一句话,表情颓丧,活像一个患了麻风重症的老人。他用手背擦拭了鲜血,重又缩回铁皮一样的被窝。不久,传来打鼾声。
在他十六周岁的一个夜晚,月亮高挂,满天星斗,他打点行装不辞而别。有很多人看到了他,包括联防大队长尤金。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野蛮男人在深夜出门撒尿的时候,远远看到我的舅舅一身黑衣,背着一个包,步履轻盈,犹如飞檐走壁的侠客,大步流星地消失在理想村外,没有任何的留恋之意。他去了他想像中的世界。
“看起来,你的儿子好像急着要去找什么东西。”尤金大队长敲开了吉家的大门,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说。
外祖父慌乱起来,捶着眉头,满屋子乱转,就像丢了一件有很大升值潜力的宝贝。他慌三忙四地钻进舅舅的房间,掀翻了床板,把床底下的各种小发明统统地找了出来,看看少了什么,来预料他此行的目的。吉小柔哆哆嗦嗦地进来,提着嗓子问她的父亲:
“爹,少了啥?”
“飞机还在,除了那件黑皮套,没少啥……”外祖父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大家伙儿。
尤金大队长是一个勇猛的男人,他在一旁高声地叫道:“不用怕,我看他背上好像挂着一把刀哩,老远就能看出来。他是个乐意保护自己的孩子。”
“刀?我可从没见他摸过刀,即便是有,也是你给他的!”外祖父对尤金怒目相向。
“都是你的错,我可怜的孩子。”外祖母听了,指着外祖父痛骂,又习惯性地摸起了杀猪刀,对着吉小柔象征性地恐吓了一阵子,把我的母亲吓得浑身颤抖,窜得老远,对外祖母这种凶残的性格日加恐惧,恨不得龟缩到一条刀插不进去的地缝里面,永不再露面。外祖母扔掉了牛耳尖刀,开始抱怨山上的土匪马疯子,认为是他的存在导致了吉米整日沉伦于不可思议的发明之中。
“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山上的马匪,不然他肯定是个听话的孩子。”
外祖父吉大刚虽然担心儿子的行为会给他自己带来伤害,但他只能用“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这样一句古典的话来安慰家人。这句话在吉家早就沉旧不堪了,几乎每一天他总会说两遍,因为吉米舅舅从小到大让人惊异的生活方式,剌激了村民们探究根底的欲望。所以,外祖父家从来就不缺少客人,在他们的眼中,吉米绝对是理想村的异类。
基于这种好奇的兴趣,他们在凌晨时分打起了手电筒,召集全村的联防队员出村寻找,一直过了河上的大桥,就在河对面的草丛里停了下来。对面是灯火辉煌的城市,夜色掩盖了灰尘和战火的气息,它们无形地潜于空气之中,肉眼摸寻不到。而此时,耸入云端的高楼发着五彩缤纷的光芒,让他们流连往返。外祖父不由得呆了。因为从未在夜间去过那座城市,所以,真的是一个未知世界。人们暂时忘记了此时的主要任务是寻找一个古怪的失踪少年,而纷纷沉浸在对遥远的迷人的霓虹的观赏中,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第七章
七
然而很快,便有人惊叫出声来,原来是发现了舅舅丢弃在河边的一双鞋子,一只在河岸上,一只浸在浅水中,在鞋子里突然蹦出了一只绿色的青蛙,转动两个圆鼓鼓的眼球,似是对这些不速之客表示鄙夷,它肌肉一抖,长腿一伸,跑了。在丢弃鞋子的这条小路旁,远方正是通往吉米臆想中的森林,除此之外别无它道。我的舅舅回来的时候,也正是经过此径折回,而他也没忘了重新把鞋子拾起来。那是在一年以后的秋天。
“他是去那里了。”
外祖父吉大刚伤心地哭了起来。在人们的劝说之下,他不得不放弃继续寻找的打算。但是外祖母刘玉荣并不死心,在吉米出走后的日子里,她仿佛与他心有灵犀,重又找回了被冷落许久的母子之情,总是半夜起来到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大门,五分钟过后,她就拍醒吉大刚的脑门,叫道:
“我看到儿子了,他就站在院子里。”
“胡说八道,你在做梦吧?”外祖父抱着枕头,不理她,但他瞥到她的手中拿着杀猪的尖刀,于是睁开眼睛,脑袋动了两下,以示同情。
见到丈夫对自己没有反应,刘玉荣无可奈何,只好脱衣上床,重又睡下。但是第二天的半夜,依旧如此。她掐醒了吉大刚的耳朵,叫道:
“我看到儿子了,他这次站在大门底下。”
如此反复多日,吉大刚气愤异常,终于忍受不住她的催促,起身察看。果然,他们看到大门口有吉米的影子一闪而逝,非常敏捷,活像一只久居山林的猴王,既聪颖又机智。
在夜色之中,他的影子倒是很清晰哩。有时,他的嘴里还吃着东西,手中持着水杯,腰里挎着大刀。还真是有一把刀。不过,他所吃的都是他们没见过的好东西,有粗大的径、粉白色的芯、绿色的叶子那圆形的玩艺,像是南方的岛屿上笔筒树上结出的椰子一样,咬一口就流出了郛白色的汁,一定很好吃;他的身影在大门底下飘忽不定,很显然,人们很难捉住他,他的脚步越来越灵活,这不像是一个凡人能够做到的步调。外祖父甚至坚信,即使用一枝火枪向他射击,也没准会打偏。
有时,他们看到的不是这种景像。这副图像不断地变动,说明了这根本不像是幻觉。我的舅舅手中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床底下没有的东西,这大概又是他的新发明,在地上寻找着什么。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光着脚丫,那只鞋子仍在河边,脚趾上面沾满了紫色的泥和枯烂的草根儿,是一个游历四方目标远大的勇士。
“吉米,是你吗?”外祖父叫道。他拔开一旁面怀恐惧的外祖母,勇敢地走到院子里,走近舅舅的身旁。
舅舅没有回答,仍然蹲在地上,工作得非常忘我,仔细。
于是吉大刚壮着胆子伸手去摸,但就在此刻,舅舅消失了。仿佛天空刚刚落下了一层薄雾,在地面上有一片闪着月光的水突然出现,地皮渗出了阴暗的水色,有扑面的潮气冲天而出。外祖母握着尖刀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颤抖,她高声地叫道:
“真不可思议!”
“别瞎想!我们都在做梦了,赶快回去睡觉,明天醒了,肯定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外祖父摸着脑袋,摆摆手这样说。
第二天,他们照常喂猪,随便找出了一头又肥又大的公猪,扯住耳朵。那猪凄惨地哀叫。刘玉荣喊一声:“别叫,就你吧,吃够了,也该上路了——”他们把它摁倒在案板上,一刀子捅进了脖子,静立在一旁看着它四腿轻颤,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接着,便有猪肉贩子敲门,这是来自外村的零散户,要的不多,但是常来。他们抬头看看到天空,如果没什么嗡嗡嗡的可疑的声音,他们就会各自点上一支烟,坐到死猪旁,进行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随着一声“成交,你他妈的这张嘴还真像刺猬似的呢!”那肉贩子便把开膛破肚的猪朝背上一扛,快步地走出门去。他的目的地就是那座通往城心的桥。
外祖母把吃剩的食物残渣泡上了热水,灌到刚领养的一只花肚皮小狗的肚子里,撑得它哇哇直叫。他们用一两白面和入三斤玉米面里揉成半黄夹白色儿的馍头,又用玉米面做一锅稀粥,炒了青菜(顺便给吉米留了一份,放在一张空椅子旁的桌面上),然后叫了我的母亲吃饭。
那时,我的母亲开始坠入了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反思中,而且,随着她年龄的增大,有些心事越来越隐秘。对于这一段的描述,爷爷和母亲的口吻有很大的区别,甚至是天壤之别。我的爷爷王理想,每当谈及女人的时候,总是满脸讥屑,这和他在理想村的一段特殊经历有关,那还是在理想村的小妓女天香成年以后的事儿。即便是母亲,爷爷在故事中提到的时候,也总是情不自禁地带出那种调侃的情绪,口气里饱含轻视和挑衅。但是当母亲冷落了爷爷,单独对我侃侃而谈的时候,呈现给我的,却又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作为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儿,本能的窥视欲督促着我,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来倾听母亲的娓娓讲述。她说,在对吉米的痛恨过期失效以后,她竟然发现,自己也开始变得富有想像起来。有时候,甚至比现实世界还要真实的景象不断地出现在她的周围。
一开始,她是在睡梦中展开着她的联想,就像实物一样的一个活蹦乱跳的英俊男人,每天晚上保准按点儿走入她的梦境,给她送来各式各样的礼物,都是她从未见过的。他们携手走出村子,跨过大桥,来到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这里的地面上没有一粒鸡屎,草丛里找不到一头受奴役的猪,更闻不到公狗和母狗性交时的气味。他们一直在这里呆到天明以后晨风轻荡的时候,然后吉小柔就醒了。
第八章
八
在太阳出来以后,她可以说得出这个男人的长相,甚至有几根儿眼毛和每分钟他眨巴眼皮的速率,这几天她都数清楚了。他们每天晚上牵着手去不同的地方,村头的大街旁的树下,桥底下,还有河的对岸。那个男人生得又高大又英俊,皮肤精致,双手温滑柔顺而有力,穿着一身非常古朴华丽的衣服,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而来。
后来,母亲对我说,第一个走入她梦中的男人就我的父亲王梦想。但是我怀疑她在说谎,她在当年梦到的那个男人,在形象上跟我的父亲有千差万别,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走遍四方卖糖葫芦的粗鲁汉子。我的父亲不但卖糖葫芦,他还曾经造过弹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会造弹药就意味着会杀人,会杀人就意味着能够生存下来,所以,我对父亲佩服万分。
女人对于男人的细节总是过于在意,第一个走进心底的男人,总是会让女人过于敏感。在随后的梦境中,她开始注意这个男人有几颗牙齿,因为外祖父通常就是靠摸牙齿来确定一头猪的实际岁数。要做到这件事儿并不容易。于是,她就在梦中和那男人接吻,在村外的草丛里,没有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她用舌头的触觉去做这项工作,他们彼此付出最真实的感觉。嘴唇获取的记忆是非常清晰的,和现实生活中存入大脑的信息同样坚定而真切。于是我的母亲吉小柔困惑并且失眠起来。
在无数个夜里,她首先会想起我的舅舅,对他心生一丝内疚,默默地替远在山林中的他祷告,然后,她就兴奋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早就有约在先的梦中约会。
直到有一天,外祖母在半夜突然进入她的房间,听到了她在床上翻来滚去的一句话:“可是,我们应该怎样逃出这里呢?”
“做梦是一种疾病!我敢肯定,你该去看看医生。”外祖父担忧地说。
“是啊,女儿,你年龄慢慢地大了,要变成一个少女了,有些想法是必然的,但不该采取这种方式。你瞧这世道。总有一天,我们会为你安排的。”外祖母热切地说。
吉小柔不以为然,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