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重述孟姜女寻夫之旅:碧奴-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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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平原让碧奴感到晕眩,她迷失了方向,也不再需要方向了,她的脚依然铐在芹素的棺材上。他们告诉她,七里洞在北方,在去大燕岭的路上。他们是在往北方去。车夫说,过了这平原,再看见山,那就是北方的山了,看见北方的山就看见大燕岭了,看见大燕岭就看见你男人了,你搭了这么好的顺风车,千万别再寻死觅活的,该知足啦!
碧奴看见男孩肮脏的脸在棺材上晃动。他已不再是她的掘墓人,他不再为残酷的死神做事,而去接受了百春台卑鄙的使命,让她与棺木在一起,让她活着。男孩摇身一变,用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生命的尾巴,时刻监视着她,现在她连死的权利也失去了,百春台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死人。百春台啊,它是那么多人的天堂,独独成为了碧奴的地狱,他们劫掠了她的包裹,劫掠了她的身体,最后他们劫掠了她的悲伤,她的眼泪,甚至死的权利!
碧奴看得见棺材上的那只大铁环,它像另一只大手牢牢地拉住她,从来没有松动过。铁环就是那个陌生男子的手,一个死人的手,拉住她,重复一个哀伤而虚荣的命令,哭,哭啊,为我哭,哭得再响一点!一路上碧奴对每一个路人甚至路边的鸡鸭猪羊哭诉,我从桃村来,我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所有嘶哑的哀诉都被别人当作了哭灵的内容。一路上碧奴抚棺痛哭,她为自己哭,为岂梁哭,她哭不出声音,只有泪水沿途流淌,点点滴滴,都淌在路上的尘土里了。有多少路人从运棺车边走过呀,可他们一律把碧奴当做了别人的寡妇,那些人眼睛明亮有神,却对碧奴白袍下露出来的一截铁链视而不见,只是热烈地议论着那面白色豹徽旗,还有旗帜下飘着香味的柏木棺材,他们由衷地羡慕那棺材里的死人,说,看人家百春台的门客,死了也风光!睡那么好的棺材,棺材旁守着贤妻孝子,多好的福气!
他们把她锁在死亡的洞口了,站起来是生,跳下去是死,可是碧奴站不起来,也跳不下去。碧奴斜倚着一个陌生人的棺木一路北上,感觉她不在牛车上,是一只葫芦在陌生的旅途上随波逐流。你还寻不寻死了?你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岭了?车夫和男孩重复的劝诱让她疲惫,他们不知道,碧奴放弃了生,也放弃了死。早晨她的袍子上都是温热的阳光,那阳光让她觉得活着很好,到了夜晚牛车沉在夜色里,棺木上一片寒意,北方也变成一团黑暗,她又觉得去大燕岭的路比她的命更长,她放弃了死,也不许诺生。
那男孩时不时地过来揪她的头发,说,喘喘气让我听!你没死不准装死,快动一动,说几句话让我听!碧奴把男孩的手推开了。男孩说,你就会推我的手!你不说话,不吃饼,连尿也不撒!怎么证明你是活的?你最多是半死不活!碧奴低头看了看车上的干草,一大片干草都是湿的,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于是她说了一句话,她指着干草说,孩子,姐姐还在流泪,会流泪就证明我活着呢。
运棺车路过了瘟疫的发祥地芳县,奄奄一息的村庄里连阳光都是苍白的。他们在一棵树下看见过一个小女孩,身边围着好几条狗。狗朝着女孩吠叫不止,那女孩用树枝打狗,打不走狗,就爬到树上去了。女孩在树上向运棺车招手,嘴里叫道,带我走,大叔大婶行行好,带我走!男孩站起来去拉车夫,他想要个更好的女伴,车夫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想死?没看见这村子满天苍蝇?没看见村里到处是野狗?房子里都是死人,那女孩能没瘟病?她上了车,我们就都没命了!
男孩问碧奴,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见死神吗?看看那女孩有没有瘟病,看看死神在不在她身边?碧奴盯着那棵树看了好久,说她看见了树枝间的风,风是那女孩的死神,风已经在那棵树下挖好了树叶的坟。她告诉男孩,那是个树叶变的女孩子,她跳不下那棵树了,夜风吹下那树上的第一片树叶,那树上的女孩子就会死去,变回一片树叶落到地上。
运棺车在芳县美丽的平原上不停地奔逃,半路上遇到一个疯颠的老汉,他赤身裸体地从莜麦地里爬出来,半跪在水渠边,向车上的人举起一只白薯。男孩对车夫说,这村子里没有苍蝇,也没有那么多狗,你停一停,他要给我们白薯,让你搭他一程呢!车夫说,你要吃他的白薯你下车去,你没看见他的腿都烂了,他那玩意儿都烂剩下半截了,吃了他的白薯,你也会全身发烂,你还要不要下车去吃?
……
七里洞(1)
芹素的家乡在七里洞。
有人告诉他们,七里洞应该往东边走,在一片树林后面,看见了烟雾,就看见七里洞了。运棺车往东边走着走着,走过了那片树林,树林后面没有村庄,甚至路也没有了,只有一条河横亘在前面,河上架着一根独木桥。
河边捕蚌的老翁不认识芹素,他让车夫退回去,从西边绕到七里洞去,车夫朝西边眺望着,说,怪了,西边也看不见烟雾,看不见个鬼村子呀!
老翁指着天空说,河汊里雾气大,你哪里看得见七里洞的烟雾?那村子你更看不见,你不知道七里洞的意思吗?七里洞的人都住在洞里!
运棺车从河汊的迷雾里绕出来,穿越了一片坟地和一片树林,终于发现了一个隐藏在地下的村庄。炊烟正从许多洞里袅袅升起,一些孩子的脑袋在洞口忽隐忽现,而在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香火升腾,传来了许多人齐声颂祷的声音。
车夫开始命令车上的两个人,到芹素的家了,快拍棺材,快哭,快哭起来!
男孩拍了下棺材,看看碧奴,说,她是贤妻,贤妻都没哭呢,孝子怎么能先哭?
车夫无掌瞪了一眼碧奴,看她憔悴的脸上表情漠然,知道这女子尽管泪如深海,哭声却是由她自己作主的,套在她脚上的链子已经解开了,他有信心管好她的脚,什么时候锁什么时候放,他说了算,她的眼泪和悲伤,却是他无法作主的。车夫这么想着,及时地放弃了对贤妻的要求,重点去整顿孝子的仪态。男孩咧着嘴笑,脸上明显是游戏的表情,这使车夫又急又恼,他还是用鞭子说话,一双灵巧的脚迅速勾起牛鞭,盘好了,啪地一声甩在男孩的脸上,男孩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一道清晰的红印,疼痛让男孩真的大声嚎哭起来,他一哭七里洞的无数洞口升起了人的脑袋,牛车上的人看见了七里洞人枯黄或者苍白的脸,从烟雾里零乱地浮现出来,他们有着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颧骨,微微下塌的鼻梁,无论男女老少,头发都用一块麻布高高地束起来,头上好像顶了一个鸟窝。他们的容貌酷似芹素,可是从他们呆滞的眼神和抑郁的表情看,他们并不像芹素的亲人。
地洞里的人大多把头露到洞外面,身体留在洞里,他们多为妇女和孩童,胆怯而好奇地向牛车这里张望着。最早走出来的是那些在香火坑里颂祷的男人,每个人的手里还拿着一株莜麦,牛车上的人被他们的目光谴责了好久,然后一个老人打破了沉默,他告诉车夫,他们唐突的到访把一个好日子破坏了,他们的哭声妨碍了莜麦经的诵祷,也许明年不会风调雨顺,也许七里洞人再也收不到这么好的莜麦了。
我们不管莜麦的事!车夫无掌说,我们送芹素的棺木来了,谁是芹素家的人,快出来迎棺!
没有人过来迎棺,看上去他们不认识芹素,对牛车上披麻带孝的妇孺也不感兴趣,倒是那口奢华的棺木,引起了几个男子的好奇心,一个老人走过来摸了摸棺木上的黑漆,还用手指抠下了一点金粉,放到阳光下照了了照。另一个麻脸男子拍了拍棺壁,埋头听里面的声音,听了一会儿说,是木头做的米柜吧,里面怎么睡了个人?
车夫失望地嚷起来,不是米柜,是棺材,是芹素在里面呀!你们不记得芹素了?这女子和孩子,是芹素的妻儿,他们孝子贤妻送棺回家啦,谁是芹素家的人?谁是他老娘?你们倒是站出来嘛!
几个老妇人爬出了地洞,远远地站着看热闹,他们都穿着蓑草衣,弯着腰,腿光裸在外面,看上去像地里赶鸟的草人,他们嘴里也像鸟一样吱吱喳喳地叫着,不知道在议论什么。谁的儿子叫芹素?车夫喊了好几遍,老妇人们毫无反应,看来他们都不是芹素的老娘。车夫放弃了那几个老妇。你们来看看芹素的手,都来看!他招呼着七里洞的男人,一边示意男孩打开棺盖,是七里洞出去的芹素呀,你们不记得芹素的名字,总记得他的手吧?
棺盖被打开后,里面浓烈的香草味让好多七里洞人打了喷嚏。没有粮食,里面果然睡了个死人!一个麻脸男子踮着脚尖朝棺材里张望,说,这死人是香的!
……
官道(1)
初秋的洪水还奇迹般地滞留在鹿林县的土地上,太阳朗朗高照,照着鹿林县寂寥而寒伧的官道,路上杂草丛生,泥泞不堪,密布着来历不明的水流和土坑,运棺车刚上官道便遭遇了一个暗坑的伏击,随着榆木车轴的嘎然断裂,运棺车突然分成了两半,两头青云牛努力地穿越了那个水坑,却把车轮和棺木留在了水坑里,碧奴和男孩都被掀下了车,他们从水里爬起来的时候,看见芹素的棺木一头已经滑入了水中,另一头也快要脱离牛车的羁绊了。
车夫甩鞭狂抽他的牛,他说,衡明君给我的什么差使呀,人为难我,水为难我,路为难我,现在连你们牛也敢为难我,看我不抽死你们!
碧奴说,大哥你别打牛,不怪牛,是棺材要跑!
棺材又不长腿,怎么会跑?车夫嘴里抢白着碧奴,沮丧地注视着水中的棺材,芹素我日你亲娘!他突然骂了起来,芹素你就是个贱物,死了也那么贱,做了鬼魂还来为难我,给我的牛车下绊子!
碧奴说,大哥,也不怪芹素的鬼魂为难你,太阳地里走了三天,再好的棺材再好的香草也没用,芹素在里面躺不住了,再不入地,香草盖不住气味,人要臭啦。
他入不了地怨谁去?怨他自己!车夫冲碧奴嚷道,我给百春台送过十几口棺材了,从没送过这样的棺材,从没见过这样的死人,明明到了家门口,就是没人领!这芹素命贱呀,他不发臭谁发臭?
车夫踩着水走过来,一只脚踏着棺材,他的脸色因为过度的疲惫和愤怒,看上去是青白色的,他说话的时候鼻孔里流出了一些液体,嘴角上挂着蠕动的泡沫。车夫开始一脚一脚地蹬踢棺材,你不肯走最好,是你自己从牛车上逃下来的,你自己要曝尸大路我也没办法,老天有眼,我辛辛苦苦把你送到了七里洞,我对衡明君有交代!车夫说,早知道你喜欢曝尸大路,还要什么衣锦还乡?还去什么七里洞?青云郡的官道比这儿的还宽呢,还没有这么多水,早知道你的棺材没人领,不出青云关我就可以把你扔下了,哪儿用吃这么多苦!
看得出来,车夫下了决心,他开始压低车身,帮助那口逃跑的棺材更顺利地投奔水坑。碧奴不敢接近暴怒中的车夫,她对男孩说,你快劝劝他,别让他把芹素撂在这大路上,撂哪儿都行,千万不能撂在路上。
男孩剥弄着腿上的泥浆,不耐烦地回答,你懂什么?是芹素要在路上,他等着哪个王公大人从官道上过,还要跟他们回去做门客呢!
停哪儿都行,路上不行,路上不能停棺材的!碧奴说,那么大一口棺材挡着路,死人的魂入不了土,别人的车马也没法走了。
没法走才好,芹素就喜欢这样,他自己走不了,也不让别人走!男孩在芹素的棺材上拍了一下,突然笑道,我总算遇上个比我命贱的人了,我忘了家在哪儿不算命贱,芹素家在七里洞,七里洞不接他的棺材,这才叫命贱,芹素的命比我还贱三分!
再贱的命,也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扔在路上!碧奴忍不住上去抓车夫的袍袖,大哥你好事做到底吧,你手不方便,我们帮你把棺材卸到地里去,千万别卸在路上!
车夫搡开了碧奴,沉重的黑漆棺木终于全部落入水中,发出一声巨响。三个人都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一时都怔在那里,看见那棺木一半在水里,一半翘在路上,就像一块飞来的黑色巨石,孤独地耸立在官道上。死者那颗骚动不安的灵魂似乎也安静下来了,他们几乎听见了积水嘶嘶地渗入木头的声音。无掌第一个缓过神来,他过来察看水中的棺木,用脚压了压棺盖,舒了一口气,说,还好,人没跳出来,这么好的棺材,他也不舍得跳出来。又压一压棺盖,说,这样一来也干脆,反正这死鬼自己也记不清家乡了,棺材停在哪儿,哪儿就算七里洞!芹素你别怨我不仁不义,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地方,这官道上的水坑,就是你的七里洞,明年开春我从这儿过,一定在这儿给你烧纸钱!
官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马经过,牛车卸下了棺木以后,两头青云牛显得轻松了许多,它们在路边啃着枯草,等待着车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