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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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言和。
他们挣扎着,挣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们。她哭着,他骂着,因为挣扎不
动,气得要命,恼得要命。手终于触到了手,他们还挣着躲闪,而那躲闪却有点做作起来。
他们互相触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动似的,挣扎明显的软弱了。两只手终于被队长强
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贴着手心。
他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了,她也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的肉体了。手的相
握只是触电似的极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轰笑中,两人骤然甩开手逃脱了。可这一瞬却如此
漫长,漫长得足够他们体验和学习一生。似乎就在这闪电般急促的一触里,他意识到了这是
个女人的手,她则意识到了这是个男人的手。他们逃脱开去,再次见面都觉着了害羞,不敢
抬头对视,更不敢说话了。
因此,他们依然是不说话。不过,这时候的不说话,是得到大伙的认可了,便不再多做
计较,由他们去了。练功是照常的练,练得依然艰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体的疼痛给了
她一种奇妙的快感,几乎为了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怜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挠。
他则是尽力地扭曲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弯成什么也不像的形状,这才镇定下来,对自己的严
酷使他骄傲。而当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走开,单独留下任何一人的时候,那种自我折磨的决心
和信心便会消散,浑身的兴奋与紧张一下子松弛了。他们这样干自己上着酷刑,原本是为了
显示,可惜的是,他们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
去观赏对方忘我的表现。他们是白白的辛苦了。他们是为了自己才需要着对方。有了对方
在,那艰苦与忍耐才会有快感,有意义。说到究竟,他们还是在向自己显示,向自己表现,
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动。
可是,年轻而浅薄的他们,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些,他们只是单纯地乐意练功,练功的时
候必须是两个人同在。由于莫名的需要对方在场,他们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单独一个人,决
不会来练功,只要有一个人先到了场,另一个便不招即来,然后,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轻易
的擅自离开。
三场雨下来,天是一日一日的热了,夏天到了。蝉是从天不明就开始长歌,一直到天
黑。烈日晒透了练功房薄薄的瓦顶,热气包围了,从敞开的门窗里涌进。他们的汗水每日都
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渐渐褪了红漆,露出苍白的原色。
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汹涌地流出,令人觉着快意,湿透的练功服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身体,
每一条最细小的曲线都没放过。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没有半点暴露,可每一点暗示都是
再明确不过的了。那暗示比显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她的身体是极不匀称的,每一部
分都如漫画家有意的夸张和变形一样,过分的突出,或过分的凹进。看久了,再看那些匀称
标准的身体,竟会觉着过于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田径裤头,还有左腿上一
只破烂不堪的护膝。嶙峋的骨头几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骨头在皮肤上
活动。肋骨是清晰可见,整整齐齐的两排,皮肤似乎已经消失,那肋骨是如钢铁一般坚硬,
挡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滞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
却丝绒一般的光亮细腻,汗在她身上是那样一并的直泻而下。两个水淋淋的人儿,直到此时
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见了对方。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有看见过对方,只看见、欣赏、并且怜
惜自己。如今他们忽然在喘息的机会里,看到了对方。两人几乎是赤裸裸的映进了对方的眼
睑,又好似从对方身体湿漉漉的反照里看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映象。他们有些含羞,不觉回避
了目光。喘息还没有停止,天是太热了,蝉则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时分,只有蝉在叫,一街的门洞开着,里面却寂静无声。那午时的睡眠,连鼾声
都没了,只有一丝不知不觉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还冒着热气。百货大楼阔大的店堂
里是格外的空寂,苍蝇嗡嗡地飞,划着圆圈。营业员趴在柜台上沉睡,玻璃冰着脸颊,脸颊
暖热和湿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时宜的人,踟蹰在寂静的店堂,脚步搓着水磨石地,无声地滑
行。码头没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丝不挂的小孩沿着河岸走远,试探地伸脚
下水,水是热得滚开了似的。停了几挂拉水的平车,跷起的车板下,睡着水客。
她想作一个“倒赐紫金冠”,终没有作成,重重地摔下来,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
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触到温热的地板,忽然的软弱了。她翻过身来,伸开胳膊,躺在地
上,眼睛看着练功房三角形的屋顶,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对着她的身体,像要压下来似的。
幽暗的屋顶像是深远广阔的庇护,心里空明而豁朗。顺着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动,不料却叫阳
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万念俱灰似的。她静静地
躺在地板上,时间从她身边流过,又在她身边停滞,院里那棵极高极老的槐树,将树叶淡淡
的影子投在窗户边上,她几乎看得见那只长鸣的蝉的影子,看得见它的翅膀在一张一合。这
时候,在她的头顶,立了两根钢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样的突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缩
到背面,隐藏了起来。她将头朝后仰着,抬着眼睛望着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壮而疏落的汗
毛,漆黑的从雪白的皮肤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视着,觉得滑稽。那腿骨却向她倾斜下来,他
蹲在了她的前面,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要我帮你起来?”
“不要!”
她想嚷,不料声音是喑哑的,嚷不起来。她一猛劲,抬起上身,他早已将手挟住她的腋
下,没等她坐好身子,已经将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稳,他的手却像钳子般挟住了她的腋窝,
迫使她站稳了脚。他的两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滚烫滚烫,身体其他部分反倒阴凉了。这两
处的热力远远超过了一切,她不觉着热了,汗只是歌唱般畅快地流淌。等她站稳,他的手便
放开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盖两侧。她腋窝里的汗,沾湿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
腋窝里的暖热,整个儿的裹住了他的两只手。这会儿,他垂下的双手觉得是那么寂寥和冷
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张了几下,妄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她站稳了,径直走向扶
把,一下一下地踢腿。
脚尖划着空洞的半圆形,阳光耀眼地挂在脚尖,在空中甩出去半个光圈。她过分突出,
突出得已经变形了的臀部活动出丑陋的形状,他十分,十分的想在上面踢上一脚。她觉出他
的注视,心里则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滚热地抚摸着她粗壮的腿,那腿早已失了优美的线
条,却是一派天真的丑陋着。
她无休止地踢腿,韧带一张一弛,又轻松又快乐,不由要回过脸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
了开去,去进行自己的功课。她顿时泻了气,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着,却失了方才的精神。
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条直线,身子却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与腿平行的伸直,贴在地面,
手却握住了跷起的脚尖。他感觉到她目光的袭击,击在他最虚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
地一哆嗦,收缩起四肢,蜷成了一团,她的目光早已收回。
他心灰意懒地蜷在地上,蜷了一会儿,站起身体,重新抖擞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站
住了,努力挣扎了一会儿,不由憋红了脸,喃喃地开口了:“你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没提防他会说话,更没提防说出这种认真的话来,不由也窘了,脚尖慢慢低落,脸也
涨红了,回答说:“没什么意见。”还好笑地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这样了。”他说,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应该互相帮助。”
“我无所谓。”她说,心里却怦怦地跳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平常了。
就这样,从此,他们又说话了。可是,说话的境界似乎还没有不说话的美妙。一旦说
话,那紧张便消除了,随之,那一种兴奋;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发展的激动与好奇,
那一种须以默契来交流的神秘的意识,也消失殆尽了。然而,彼此终究是轻松了,要承受那
一种紧张毕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险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谁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种冒险
的心情,却是谁也都有的。
他们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却再恢复不了以往那一种明澈的心情,都怀了鬼胎似的,有
点躲闪,也不再互相帮着练功了。他们只说话。话说得简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经开
饭,晚了便买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却变成警告一般:“开饭了啊!”她则恶
声答道:“谁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让他来洗,口气却如最后通牒:“我可是洗好了
啊!”他答应得也很不耐烦:“谁不知道你洗好了!”他们好像不会用别的口气说话了,至
于先前,他们是怎样和颜悦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说话,是谁也记不起来了。这样的恶言恶语,
却并不吵闹起来。他们谁也不愿吵了,再不愿像个仇敌似的不说话。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尴
尬的局面,他们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尴尬局面的转变,又使两人心里都有点遗憾似
的。他们本以为事情会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都在颤颤的,怯怯的,等待着。而如今却一切
正常了,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或者说,不寻常的事情发展了一点点就截止了,两
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们生硬的口气不尽是做作,而是有
一些儿真实的原因的。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给他白眼,她的眼白因为黝黑皮肤的衬托,格外
的醒目,效果也特别的显著。他的脸色则是常常阴郁,布满了乌云似的,由于他苍白的皮
色,这阴郁也格外的黑沉,有时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对他撒性了。
不过,他们毕竟是说话了,自从他们彼此开始说话的那天起,两人的练功却都有些松
懈,这样的折磨自己失去了意义,他们将改换一种交流和交战的方式。却又找不到新的方
式,双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里,两人却像是失了生活目标似的,有点无精打采。天
又是特别的热。正午的太阳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摊熟了一个鸡蛋。围了有上百个
人参观,头上冒着油汗,惊讶得忘了热,只有小孩为了满头化了脓的疖子,死命地嚎。到了
夜晚,太阳落了,吸饱了热气的地面喘不过气来,将那热气一团一团吐了出来,蒸着满街的
凉床凉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实是一样的热,热得连蚊子也没有了。一连几日的喘不过气来,
后来,天阴了,飘来了雨云,下雨点子了,如能撤退的军队,凉床子凉席子“刷”地不见
了,进屋了,大人孩子转眼间睡熟了,如同死过去似的。到了夜半,却又热醒,枕上身下是
一摊汗水,浸着身子。撑开肿着的眼皮,只见窗外又是一轮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儿也没
一丝。
城外的庄稼却说长得特别喜人,黄豆绿油油的,出嫩荚子了。乡里老头热得狗似的伸出
舌头喘,却还说:“该热的时候使劲热,该冷的时候使劲冷,才是正经的天气。”瓜也长得
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钱就可买得一个,薄削的皮,鲜红的瓤,乌黑的籽,走街穿巷的叫
卖。一早就热得出油,喊了个卖瓜的进院,大伙儿凑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胀,再让会计销
帐,直接往防暑降温费上销。卖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边的背阴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丝
穿堂风一得意,就开了讲,讲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却捉到男女奸情的,还有大姊妹收瓜
贪吃尿了裤子的,种种丑闻恶事。有人去报告了团领导,险些儿扣发了他的瓜钱。他还是便
宜,没受煎熬就卖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营生。挑着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
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凉,喝了好消暑。
卖瓜的心想,凭啥,街上人就得受这个罪,热热的天,挤住在一堆儿,连个歇凉的树荫
地也没有,不凭日头的高低,靠住钟点的做活儿。不过,那城里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
儿,嫩生生的肉儿。那是城里男人福分。
街上的人可怜的是乡里人,毒辣辣的日头底下,连个躲处也没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
一层层的褪皮。衣服也褪了色,从不见身上有一点鲜亮的颜色,活个什么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