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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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变得越来越湿重,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中更急地飘落下来。三梆子和五星走过来偎着我的木轮椅,泪汪汪地看着小金来的土坟。
秀娥大婶瘫坐在小金来的坟前,瞪着一对呆滞的眼睛看着面前那小小的坟茔。她的眼窝凹陷着,脸色死一样惨白。她那凄楚的表情使人看了更加哀痛。那是一张对生活失去了一切希望的脸,只为生命的存在而发出痛苦的喘息。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手上,她木然地抬起头,看看飞雪密布的天空,又低头掀开盖在身边篮子上的手巾,从里面抓出一把金黄的玉米,轻轻撒在小金来的坟堆上。她望着坟头呓语般地说,金来,我的孩子,娘撒下这些粮食,等到春天,雪化了,鸟儿啊,燕儿啊,就飞回来了,让它们跟你说话儿,让它们跟你作伴儿……她抓起玉米一把一把地撒着,金黄的玉米随着洁白的雪花沙啦啦地盖满了坟头。猛然间,她扑在坟堆上,两手使劲儿抓着泥土,嚎啕地哭起来。围在坟前的女人们也忍不住哭成了一片。她们和妈妈擦着泪水走过去,把秀娥大婶搀起来。秀娥大婶擦擦泪眼,又从篮子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走到桩桩大伯坟前轻轻放下了,刚擦去泪痕的脸颊上又滚过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挣脱大家的搀扶,又一次瘫坐在坟前,满含怨愤呜咽地说,你呀,你咋恁狠心哩?当初为你来到陶庄,这些年俺心里装着多少委屈?眼瞅着总算有了奔头,你咋又不管不顾地走了?你……你呀你……
我想起桩桩大伯,不由轻轻地抚摩着木轮椅,心里默默地念着,桩桩大伯,是你让我坐着木轮椅走出了小小的屋子,是你亲手做的木轮椅载着我第一次走进了陶庄的学屋,载着我奔走在为人们治病的上路上,载着我看到了阳光和田野……
紧挨着桩桩大伯埋葬的是满屯儿的爹、振生、福兴、根柱……我眼前好像又闪过他们那一张张憨厚朴实的面容。这些平凡的人们,春天,我看见他们在地里默默无闻地抛洒着汗水,秋收的时候,又看见他们赶着大车,装上最好的粮食去送公粮。他们的生活是那样贫苦,交出了那么多粮食,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杜翰明的坟墓建在一个高高的土坎上,很多人都从家里拿来馒头、鸡蛋、红枣和一碗碗白酒,放在这个城市青年的坟前。那里肃立着杜翰明的亲人,还有从各村赶来的知识青年。陶庄的人们几天来一直念叨着杜翰明的好处,他们说杜翰明是个大城市的洋学生,可他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见了谁都那么亲。他们说杜翰明不怕吃苦受累,啥活儿都能干。在地里歇晌时还给大伙儿拉琴听……姑娘们哭得最伤心,改青风存低着头,发出一阵一阵的抽泣和轻轻的呜咽,她们再也不能叽叽喳喳议论杜翰明了……
杜翰明的小提琴和他那支终于完成了的随想曲的琴谱静静地放在坟墓上,那一叠纸张在寒风里哗啦啦地抖着。
雪花在我眼前急骤地飘落,在雪雾中,我恍惚又看到一个男孩子拉着小提琴,在晃动的车厢里向我走来。他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脸上展现着友好的微笑。他的琴声仿佛牵来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唱了……
雪越下越大,回旋着飘落,像一张动荡的网,世界突然被遮得很小了,刺眼的雪光把我的心里耀得空荡荡的。
这时,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村子里疾驶而来,吱的一声停在不远处,三位军人跳下车,匆匆向杜翰明的墓前奔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位军人,脸上有一对浓黑的剑眉和一双充满英气的眼睛,我认出来了,他是谭静那个宣传队的郝队长。陶成大叔迎上去,把郝队长他们带到杜翰明的墓前。郝队长沉痛地告诉大家,他们是来接杜翰明入伍的……
郝队长他们默默地伫立着,看到压在小提琴下的曲谱,郝队长扬起了剑眉,他过去轻轻拿起琴谱翻看着,久久地沉浸在那支随想曲中。他的眼睛渐渐发亮了,表情也越来越激动,接着,他把曲谱交给身边的一个军人,拿起杜翰明的小提琴,细心地拂去琴上的白雪,猛地甩起琴弓,他指间流泻出来的琴曲是多么熟悉啊!仿佛又在娓娓地讲述着那个难忘的故事。那个躺在绿草丛中听妈妈拉琴的孩子,在共和国青春的岁月里成长,迎着风,迎着雨,用他炽热的爱谱写着生命的颂曲。枣树下,他的琴曲牵来了温馨的春风,原野上,他的琴弦飘散着迷人的麦香,青纱帐里,他的琴声宣告着一个丰硕的金秋,挖河的工地上,他又用琴曲向人们预示着美好的未来。
白雪在落下,琴曲在飞扬,仿佛在说,方丹,穿过原野,越过天空,你是否听见了我的琴声?我相信,无论我在哪里,风儿都会把我的琴声送回陶庄,染绿这片贫瘠的原野……
我的心向着飘雪的天空呼喊着,田野里的风啊,你不要发出呜呜咽咽的悲泣,狂风中的树啊,你不要扬起匆匆送别的手臂,让我把这每一个音符都深深地嵌进记忆中。
琴声渐渐消失了,人们还泥塑木雕般地呆立在墓地里,很久都不能从琴声的震撼中唤回思绪。郝队长和另外两个军人站在杜翰明的墓前,缓缓抬起手臂向杜翰明行了一个持久的军礼,郝队长又从头上摘下棉军帽,拂去上面的积雪,端端正正地放在杜翰明的坟墓上。军帽上的红星在白雪中熠熠闪烁着,就像杜翰明那颗年轻的心还在为美好的生活而跳荡。
雪花越发急切地扑向新培的黄土,仿佛要遮去这悲壮的一幕,还给世界一片洁白和安宁。
86
美丽的乡村的春天。
田野里麦苗已经返青,田埂路旁开放了一簇簇小花,我们的马车就在两边开满小野花的土路上走着。陶成大叔亲自赶着车送我们,马车走得很慢。车上坐着爸爸妈妈,我和妹妹,还有我们的家当。与我们第一次来陶庄的那天一样,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我要离开陶庄了,永远地离开了。我将回到原来生活的那座城市,一切仿佛梦一般。那里过去发生的事,我已经忘记了很多。至于那里后来发生了什么,或是正在发生什么,我很少去想,我觉得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和正在离开的这块土地连在了一起,和这里的人们连在了一起。
马车缓缓地走着,我们洒着不尽的泪水跟人们告别。村里的街筒子两旁,村外的田野路边都站满了人,很多人一清早就站在这里等着送我们了。五星的奶奶也在人堆里,她不停地撩起衣裳的大襟儿擦着发红的泪眼,马车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哽咽着嗓子对陶成大叔说,五星他爹,你路上走平稳点儿,别让孩子颠着……
娘,你别挂心,回……回屋吧。陶成大叔一边应着,一边不住地用巴掌抹着泪水,他对爸爸妈妈说,大哥大嫂,你们啥时得闲了可再回来瞧瞧,还有……方……方丹啥时想回来,咱就去接你……
素英跑过来,把一个花包袱塞到我胸前,她的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说,方丹……这里边是……是我自己织的布……花格的,留着做个套褂穿……
小嫂子的婆婆也紧追几步跑来了,她的发颤的手把一双黑布鞋递到我手里,说,孩子,拿着,留个想念头吧。
哦,一双黑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黑粗布鞋帮镶了天蓝色的鞋沿条……
马车走到村口时,我看见了秀娥大婶,她坐在家门口一个石滚子上,自从小金来和桩桩大伯死后,她每天都坐在这里,先是发呆,痴痴地直瞅着一个地方,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不吃也不喝。女人们不知道劝了她多少回,好话说了千千万,她这才有些清醒过来。从那,她又像过去一样,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可还是雷打不动地坐在这里。她每天都是泪汪汪的,遇见个生人就要把小金来的事说几遍,说着就又哭得说不出来。她流了多少泪水谁也说不清。后来秀娥大婶开始每天坐在那里做针线活儿,她不停地纳着一只鞋底儿,有时快有时慢,好像永远也纳不完。有一天我发现,秀娥大婶真的永远也纳不完那只鞋底了,她了上的针从没有纫上麻线!可她却还是小停地纳着,她说她要给桩桩大伯做鞋,要给小金来做鞋……
我们的马车从秀娥大婶的面前经过,我跟她告别,我流下泪水,可是秀娥大婶的眼里却是一片茫然,她只是用很小的声音嗫嚅着说,方丹,你咋走啦……你咋也走啦……
小金来的大白狗一直跟着马车,任凭我怎么说它也不回去。陶成大叔大声呵斥它,回去吧,回去呀。大白狗却还是跟着,它慢慢地跟着跑,它跑得有点儿费力,大白狗好像老了,它那对像黑葡萄珠似的眼睛也变得有些浑浊,常常流着泪。有时它坐在我的桌边愣愣的发呆,身子微微摇晃着,就像要歪倒,可它却使劲儿撑着,直到我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它才低低地呜呜几声,仿佛在说什么。村里的人说,大白狗通人性,知道想念人儿,它想小金来,可就是不会说,它流泪不是眼睛坏了,是想小金来想的……
陶成大叔说,就让它跟到公路上吧,它也舍不得你们走哩。
马车出了村,我回头看着那个小土屋,那个小窗口,还有小窗前那棵枣树,渐渐地那一切在我的泪光里模糊了,消失了。
五星三梆子,满屯儿大秤他们一直跟着马车跑,他们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腮边流下来。我一遍遍地让他们回去,可他们却硬要把我们送到大路上。他们就那样跟着跑,一路不停地呼唤着我,姐姐,姐姐……
马车在土路上摇摇晃晃,我说,五星,回去吧,别忘了你是班长,你……你要带头好好念书……三梆子,你往后也要好好的……
三梆子说,姐姐,俺记住哩,要是小飘回来,俺就给你打信来。
沿着一个陡坡,我们上了大路。五星三梆子,满屯儿大秤停住了,他们站在一棵大榆树下,五星叫住了大白狗,搂着它的脖子,不让它再跑了。马车走了很远,我还看见他们在不停地招手……
哦,一切结束了,又重新开始了,结束也许就是另一次开始。我曾期待结束这一切,开始另一切,让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就像蛹变成美丽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