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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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春天的原野,春天的欢笑……她脸上顿时腾起一片幸福的红光。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秀娥大婶更起劲儿地甩起木梭子,织布机伴着秀娥大婶心里的欢笑,咔嗒咔嗒地响着,仿佛在诉说,仿佛在欢唱。
古老的织布机啊,你曾织过多少人美丽的憧憬,又织过多少人缕缕的哀愁。可今天的千丝万缕,却织进了秀娥大婶崭新的希望。彩色的河啊,你流吧,流吧,秀娥大婶仿佛已在那颤动的波纹里看见了春天……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在织布机欢快节奏的间隙,隐隐夹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就像盛夏的一阵雷雨,被狂风驱赶着从东向西压了过来。这声音惊动了秀娥大婶,她犹疑地停了织布机,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渐渐近了,才听出是一片悲痛的哭声。那哭声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平静,也扰乱了秀娥大婶心中的安宁。
出了啥事儿?
秀娥大婶心里倏然一惊,木梭子失手坠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裂了,梭轴上的红棉线立刻散乱成一团。在她模糊的视野中,那团红线恍如一汪漾开的鲜血,惊得她心慌意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那刚刚还泛着喜色的脸刷地变白了。
外面的哭声如暴雨般铺散开来,罩住了整个陶庄,仿佛家家户户都在悲泣。那哭声发自猛然受到重创的心灵深处,汇成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以惊人的凄惨和绝望震撼着秀娥大婶的心。一时间,她像中了魔法似的忘了动,只顾用惊骇的目光紧盯着屋门,强烈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
哭声很快临近了,还夹杂着一阵仓皇而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猛然被推开了,传来了三梆子失魂落魄的哭叫声,婶子,婶子,出事儿啦……秀娥大婶猛地站起来,耳朵里嗡地一响,血都涌到头上来了,她突然感到一阵虚弱,瘫软地倚在织布机上,浑身颤抖着,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三梆子跌跌撞憧扑进门来,满脸都是肮脏的泪痕,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女人,眼里也都泡满泪水,秀娥大婶急切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三梆子摇晃着,慌乱地问,三梆子,出了啥事?出啥事儿了,啊?
婶子……三梆子看着秀娥大婶的脸,他的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秀娥大婶使劲儿摇晃着三梆子,急煎煎地叫着,三梆子,出了啥事?你快说,你倒是快说呀!
婶子……三梆子嘶哑着嗓子边哭边说,河上死人啦!
啊?秀娥大婶吓呆了,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谁……谁死了?
三梆子呜呜地哭着,刚说出一句小金来……就被秀娥大婶眼睛里那股疯狂绝望的神情吓住了,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
秀娥大婶惨白着脸,她的心像被绳子绞起来似的越拧越紧,有个软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呻吟般地挣扎着喊,不,不……她的手把三梆子抓得那么紧,指甲都快嵌到他的肉里去了。她虚弱地喘息着,不相信地说,不,不是俺金来,你说,你说呀!
三梆子挥着胳膊拼命地擦眼睛,他哆嗦着嘴唇,泣不成声地说,是……是真的……河上的人都躺倒了,躺了一地。
无声的泪贴着秀娥大婶苍白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带着苦涩涌进嘴角。她的心像被摘走了似的,空得受不了。她忍不住喊着,不,俺不信!我把孩子交给他桩桩大伯了,他会给我领回来。
桩桩大伯——三梆子哭得更痛了,他说,桩桩大伯见小金来没气儿了,疼得他一头撞在桥墩子上,立时就不行了。
啊——一声惨叫从秀娥大婶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她甩开搀扶她的女人们,猛一低头,还没等人们醒悟过来,就一头撞在织布机上。古老的织布机轰的一声倒塌了,那些彩色的棉线立刻混乱地绞在一起,鲜血顺着秀娥大婶的额头汩汩地流下来,染红了脚下的泥土。她眼前一黑,崩溃般地摔倒了,昏死过去。
吓慌了的女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到炕上,一边给她裹伤,一边流着同情的泪水。
陶庄上河的人,除了桩桩大伯和小金来,还有满屯儿的爹,振生,福兴,还有……还有知识青年杜翰明也……
整整一夜,凄惨的哭声笼罩着陶庄。男人们捶胸顿足,握紧了拳头,嗨嗨地砸着树干,砸着土墙,女人们凄凄哀哀地哭念着死去的亲人。为了上河的人不挨饿,她们把囤底都扫净了,甚至把秋种剩下的麦种也磨成面送上去了。谁知道,那借来的麦种是浸了农药的,陶庄上河的人吃了都中了毒。医生闻讯赶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七八口人,其余的人虽然都被送进医院抢救去了,但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当第一声鸡叫唤来人心泣血的黎明,昏睡了一夜的秀娥大婶慢慢睁开了她那被破灭的生活驱散了光泽的眼睛,她的空洞的目光望着屋顶,望着守在身边的女人们,她似乎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在怜悯地注视着她。
正在这时,一直跟桩桩大伯和小金来呆在河上的大白狗突然回来了。它那身雪白的毛不知怎么揉得乱七八糟,沾满了泥土,它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簌簌地抖着,胸腔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哀鸣。大白狗嘴里叼着一只方方的小纸盒,低着头挤过人群,来到炕前,将纸盒放在炕活上,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哀伤地望着秀娥大婶,又咬着她的衣裳轻轻地扯着。目光呆滞的秀娥大婶一看到大白狗,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她一把搂住大白狗的脖子,咦,你咋回来啦?金来哩?金来哩?大白狗又叼起小纸盒放在秀娥大婶手上,她紧紧地抓着,认出来了,这是方丹送给小金来的跳棋,他整天装在衣兜里的。秀娥大婶猛地爬起来,迈下床,推开周围那些搀扶的手,絮絮地念叨着,俺金来回来哩,俺金来回来哩……她急切地奔向门口,两手僵直地向前伸着,仿佛要迎接那个即将扑进她怀抱里的孩子。可院子里空空的,外面的小路静静的,只有晨雾在缭绕,那么白,那么凄凉。秀娥大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女人们围上去,又掐人中,又蜷胳膊,总算使秀娥大婶睁开了眼睛。她哑声叫着,金来……金来……我的……她的一只手向空中拼命地抓着。女人们不忍心看她的眼神儿,都把头掉开了。她脸色惨白地倚在门框上坐着,眼窝里没有泪,也没有神,只是呆呆地盯着院子里那堵土墙,任凭女人们怎样呼唤,她都像没听见似的呆望着。
她的思绪飘飘忽忽的,想起这些年,为了小金来的病,她流了多少眼泪,害了多少愁。挺灵透的孩子,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每逢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没法说,没法道,两眼泪汪汪地瞅着她,她心里就像刀剜了似的。这个要强的孩子,为了能说话,瞒着她去找方丹治病,那些日子他挨了多少针啊!那天早上,小金来猛不丁地跑进来,搂着她的脖子叫了一声娘——喜泪一下子就冲出了她的眼窝窝。小金来用小手为她擦着泪。他越是不能说话,就越是有那么多让人疼爱的地方,让人忆念的好处。莫不是他知道自己得早早地离她而去,才留下了这么多的想头?
一声发自心底的哀哭终于从秀娥大婶的喉咙里冲出来,止不住的泪水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流淌,金来,金来,我的孩子啊——
女人们被秀娥大婶惨切的哭声搅得心酸,忍不住跟着啜泣,她们抹着眼泪劝慰着,他婶子,想开点儿吧。
人死了不能回头。
金来她娘,别哭了……别哭伤了身子,你……你……还年轻哩……
五星的奶奶老泪纵横地劝说着,自己却不住地抬起袖管儿捂住眼睛。
我还有啥指望啊……秀娥大婶呜呜咽咽哭诉着,这些年我苦撑苦熬,都是为了我的孩子。他桩桩大伯心眼儿好,我知道他愿意拆了墙合成一家过,可我不敢应他,就怕人家笑话孩子。要知道落这么个下场,我……我早就该砸了它……她抬起迷茫的泪眼,绝望地盯着那堵墙,那堵横在她和桩桩大伯之间的破土墙,那时过年过节她总是把一碗饺子放在墙头上,喊桩桩大伯来拿。盯着墙上那放过多少碗饺子的豁口,她突然发疯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推开身边的女人们,一把抓起靠在门边的镢头,嘶哑地喊着,我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它!
她冲到土墙跟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狠狠地刨着,凌乱的泥土纷纷落下,剧烈的震动使根基残破的土墙轰隆一下倒坍了,一股黄土冲天而起。在昏黄的土雾里,秀娥大婶扔掉镢头,磕磕绊绊地冲过废墟,跑到桩桩大伯的院子里,一头扑在锁着的木头门上,双手使劲儿拉着门上的铁搭扣,拼命地摇晃着,放声哭喊着,他桩桩大伯,你看看,我把这墙砸了,你快带咱金来回来吧,回来吧……
她在寒风里绝望地呼喊着,渐渐地,她的力气耗尽了,嗓音也喊得嘶哑了,她那伤痕累累的心坠着她的身体,沉重地瘫倒在门台上……
85
朔风卷着飞雪在荒凉的平原上肆虐地横行。枯叶落尽的树枝在呼号的寒风中痛苦地摇摆着,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声。天空中深灰色的云更加浓重了,仿佛被一层低垂的铅幕遮挡着,太阳好像永远也升不起来了。
陶庄的墓地弥漫着一片浑浊的黄土,稀疏的枯草在墓地上疯狂地抖着,一团团被霜打过的苦菜,紧贴着地皮,紫蔫蔫的叶子瑟瑟地发颤,似乎也惧怕生命的消亡。这一切使墓地越发显得落寞而悲凉。
五星和三梆子推我来到这里,几座新坟已经堆起来了,送葬的人们站在墓前,头上和身上都落满了雪,巨大的哀伤在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上、在一双双红肿的眼睛周围新添上多少悲苦的皱纹。人们痛断肝肠的哭声像冬天里呜咽的风,在阴暗的天幕下低沉地回旋。多少被贫穷压抑的辛酸和愁苦都和着对亲人的悼念的悲泪一起涌流。
陶成大叔站在一个高坎子上,沉痛地看着那一座座新坟。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他想说什么,但张了几次嘴,嗓子里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泪水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横流,他的一只袄袖子都被泪水湿得发亮了,还不时抬起胳膊擦着眼睛。
隔着泪光望着这一切,我不愿相信那些熟悉的人们会这样突然地告别这个世界,更不愿相信死神这么轻易就把这些生命夺走了。哀痛哽塞着我的喉咙,泪水一次次如雨般地涌流着……
老少爷们儿……陶成大叔终于嘶哑着嗓子说话了。乡亲们,咱陶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大伙心里都难受,可咱不能光抹着泪花子来安葬咱的亲人。咱陶庄祖祖辈辈都受穷,年年顶着个穷帽子。咱的娃娃一生下就落在野菜窝窝里,让人看着从心里痛啊!他们……他抬手指着那一片新坟,颤颤地说,他们挖河是为了让咱大伙往后能过上好日子……他们……泪水汹涌地奔泻在陶成大叔的面颊上,他用巴掌抹了一下,又说,乡亲们,咱可都是有骨气的,咱得对得起走了的人!这河,咱还得接着挖,不把日子变个样儿,咱就没脸再来看咱的亲人!他猛地把头转向那几座新坟,起誓般地说,桩桩大哥,翰明,振生,福兴,根柱……小……小金来……你们都听见了不?咱陶庄老少爷们儿都来送你们了。往后,俺们开河多替你们挖一锨土,俺们种地,多替你们撒一把种子。咱陶庄的兴旺里有你们的血汗,大伙儿不会忘记你们的姓名。你们就闭上眼安心地去吧,咱大伙都会替你们照应一家大小……陶成大叔说不下去了,他抬手捂住了悲泪纵横的脸,嘿的一声蹲在黄土坎上。
小金来的大白狗瑟缩着脖子,神情凄惶地趴在小主人的坟前,向着新堆起来的黄土,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哀鸣。它不时用两只前爪扒着土堆,好像要把小金来从沉重的泥土下面拽出来。哦,小金来……我的眼前又浮现起他可爱的微笑和他那对善解人意的眼睛。我似乎又看到他兴冲冲地向我跑来,双手飞快地比画着,姐姐,场院里又添小牛犊了,咱瞧瞧去不?我似乎又看见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对我拍着小胸脯,姐姐,俺一个人儿推你去。
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滚落下来,小金来,你刚刚能用自己的耳朵聆听美妙的声音,大自然刚刚在用景物构成的图画中为你添上一层声的色彩,你却永远地离去了。你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那样深刻而清晰,我觉得,也许在哪片寒风呼号的原野上,也许在哪片不肯倒伏的草丛后面,还会露出你那活泼可爱,充满生气的小脸儿,你还会瞪着那对机灵而充满疑问的眼睛向我走来。
空气变得越来越湿重,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中更急地飘落下来。三梆子和五星走过来偎着我的木轮椅,泪汪汪地看着小金来的土坟。
秀娥大婶瘫坐在小金来的坟前,瞪着一对呆滞的眼睛看着面前那小小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