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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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咻——,院子里又响起了尖锐的哨音,外面很快就热闹起来,有一种缺油的金属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吱扭扭的怪叫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这是什么声音啊?
这些天,一到早晨院子甲就传来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我不知道外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糊在窗上的报纸遮住了我的视线。坐在昏暗的窗前,我越来越留恋过去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很想看看窗外的小柳树,还有那些整天站在柳枝上吵闹不停的小麻雀。我还想看看鸽子鸣响着鸽哨飞翔在蓝天里,它们多么自由自在啊!好几次,我真想把糊在窗上的报纸撕得粉碎,可是想起爸爸糊窗的那种严峻的表情和他再三的叮嘱,我把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
哨音和吱吱扭扭的怪叫声仍不时从窗外传来,外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的眼睛顺着窗上的报纸看来看去,很想找到一个缝隙,哪怕只向外看一眼,可是报纸糊得太严了,我终于忍不住用食指在报纸上捅了一个小洞。一缕亮光刷地就透进来了,我把一只眼睛贴近小洞向外观望,外面的强光刺着我的眼睛,我眨了眨,睫毛擦着纸边发出轻微的声音。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我吃惊地发现,院子里的一切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了。原来很整洁的院子现在变得脏乱不堪,远处的围墙上糊着一些被风雨剥蚀的残缺不全的大字标语,凡是有人名的地方都用红笔打着叉,遍地的碎纸屑在不时掠过的风里一团团胡乱滚动着。最让我吃惊的是,窗前的小柳树不知什么时候被拦腰撅断了,只向天空伸着一个苍白的木茬子,我心里忽地一阵难过,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充满阳光和孩子们欢笑的大院子。
咻——,哨音又响了,循声望去,我看到在院子的一角竖起了一个很大的木头三角架,架子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滑轮,一根很粗的绳子顺着滑轮垂到三角架中间的地底下。三角架一旁站着几个人,他们一字排开,抓着绳子的另一头,每当哨音一响,他们便起劲儿拽着绳子往后退,铁滑轮立即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不一会儿,一个装满黄土的大抬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于是,等在三角架旁的两个人吃力地抬起大土筐,把它们翻倒在一个越积越高的土堆上,然后,又把空土筐送回到地底下去。
那些人站在酷热的阳光下,蒸腾的热气在他们身边颤抖着上升。他们身上皱巴巴的衬衣挂着一片片的汗渍,打了补丁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屑。他们的头发乱蓬蓬的,有的人胡子也很长,被阳光暴晒的脸上,肌肉绷得很紧,猛一看,那些脸上的表情都很木然。我觉得他们就像书里描写的那些服苦役的人。
又一筐土被拽上来了,那两个等在旁边的人过去,将大土筐抬起来,刚走了两步,前边一个人猛地被绊倒了,大土筐呼啦倾倒在他身上。另一个人赶忙扒开黄土,将他扶起来。摔倒的人腿受了伤,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土堆旁,抓起一把铁锨,把翻到地上的土急急忙忙地铲进筐里。黄土仍不断地被运到土堆上,那个人始终拖着受伤的腿往来奔忙。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再被那沉重的土筐压倒。
姐姐,你在干吗?
我回过头,看到妹妹手里拎着菜篮子,正站在门口望着我。
小雨。我揉揉因为窥视太久而累疼的眼睛问,外面那些人在干什么?
他们在挖防空洞呢。妹妹关好门走过来。
防……防空洞?挖防空洞干什么?
我听维嘉说过,将来要是打仗了,人们就躲在防空洞里。
我又问,那些挖防空洞的是什么人啊?
他们都是受批判的人,就是牛鬼蛇神,你看,还有人专门管着他们呢。
我又把眼睛贴在纸洞上,发现那个像小山似的土堆上站着一个戴袖章的红卫兵。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在那些干活的人面前,他偶尔威风凛凛地双手叉着腰大声训斥几句,而更多的时间,他却顽皮地在土堆上跑上跑下,有时还趴在土堆上,用一根木棍当机枪,瞄着那些干活的人,嘴里达达达地学着枪响,向他们扫射。鲜明的爱憎使他对那些被叫做牛鬼蛇神的人做出了非常残酷的表情。
另一个红卫兵坐在树荫下一个扣着的土筐上,正低头在本子上写什么,许久才站起来,直直腰,甩了甩齐耳短发——是个女的。她把本子装进口袋里,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影十分熟悉。她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黑黑的短发上扎着一根歪辫儿,阳光照着她浑圆的肩膀,照着她束在腰里的闪亮的皮带,她慢慢转过身来,阳光在她圆圆的脸上倏地反射出一道亮光,她戴着眼镜。
啊,原来是燕宁!我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真的是她!
燕宁走到三角架跟前,看看新挖出的黄土,抬手指了指下面的洞口,大声命令着那些与她的父辈同龄的人。那些人垂手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漠然的表情,默默无言地听着。燕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又使劲儿朝他们一挥手,于是有个人站进大土筐里,双手紧紧抓住绳子,随着铁滑轮刺耳的响声,他很快就沉到地下去了。
下午,窗外忽然传来纷乱的叫嚷声,我赶紧趴在窗台上,把眼睛贴在那个小纸洞上。我看到一些人围在三角架跟前,有的人蹲在那里,有的站在那里俯身向人围里张望。小雨,外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说。
我去看看。妹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飞快地跑出门去。外面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接着人们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那个摔伤了腿的人被人背着走出来,他脸色蜡黄,头歪向一边,两只手无力地在背他的人胸前悠荡着。燕宁指挥那个男红卫兵跟着他们向大门口跑去。剩下的那些人无言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目送他们离去,那个和他一起抬土筐的人使劲儿地绞着手里的一块脏毛巾。
妹妹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姐姐,他们说那个人犯了心脏病,快要死了。他是累的,他的眼睛瞪得真怕人!妹妹说着猛地打了个冷战,我也更害怕了。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些干活的人又重新排好队,低垂着头站在那里。燕宁神情十分严肃地站在他们面前,用十足教训的手势对他们讲着什么。燕宁一边讲,一边在他们面前不停地挥着胳膊走来走去。她就这样足足讲了有半个小时,最后她又命令那些人开始干活了。
我对这一切感到惶惑。现在不是战争年代,却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究竟谁是这场战争中的敌人呢?难道真是爸爸,是这些挖防空洞的人吗?过去,他们许多人都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与敌人进行过浴血奋战的革命者,而今天,他们却被新的革命者——红卫兵以百倍的憎恨打倒了。
窗外的世界多么可怕呀!
我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把我的窗子糊起来,他是想为我保留一片宁静的天地,可是他却没有力量抗拒他抗拒不了的东西,爸爸,好爸爸……我觉得泪水正顺着我的腮边滚落下来……
天渐渐黑下来了,院子里的三角架上吊着的一只大灯泡亮起来了,强烈的灯光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明晃晃的,有人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刺眼的灯光便在他身旁的地上拖起一道长长的影子,好像魔鬼给他施了分身术。当一阵晚风吹过,那盏吊灯就晃动起来,于是院子里的一切也都在灯影里晃动着,大三角架的黑影如同一个凶恶的。张牙舞爪的魔鬼。那些人还在不停地干活儿,铁滑轮吱吱扭扭怪叫着,我觉得他们不是在挖防空洞,像在为魔鬼挖掘坟墓。
我不愿再看到那些干活儿的人,更不愿看到盛气凌人的马燕宁,自从吃忆苦饭发生争吵之后,燕宁就再也没有来过。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懂,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里,燕宁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那热情的微笑不见了,她的镜片后面,剩下的只是冷酷的表情。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民间故事。故事里说,从前有一个人心地非常善良,他总是热心地帮助别人。当他看到人世间有那么多疾苦,他那颗善良的心就会不安地跳动,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去为人们寻找幸福,无论山多高水多远,我也要去!他的话被一个魔鬼听到了,魔鬼的脸上露出了阴险的冷笑,它决定到途中去等待善良的人。善良的人翻过了无数座高山,越过了无数条大河,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险,他的心开始动摇了,我究竟能不能找到幸福呢?这时,魔鬼出现了,它问,你真的要去寻找幸福吗?是啊!善良的人回答。魔鬼大笑起来。善良的人奇怪地问,你笑什么?魔鬼说,我笑你太傻。你瞧,其实幸福很容易就能找到,就看你肯要不肯要。说着,魔鬼举起一块黑黑的石头,只要你换上这颗心,你就能找到幸福啦!善良的人听信了魔鬼的话,让魔鬼取走了他那颗善良的心。当那颗黑色的石头落进他的胸腔里,他立刻变得冷酷而残忍,他再也不关心和同情别人,却帮着魔鬼给人们带来苦难;他的心不再感到不安,因为那是一颗坚硬冰冷的石头。
燕宁是不是也换了一颗石头一样的心呢?
哦,我真后悔在糊窗纸上捅开了这个小洞……
27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弥漫着一股刺鼻子的霉湿味儿。黎江被拖进来,扔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墙角,耳朵里一阵轰鸣,立刻失去了知觉。地下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摔上了。随着一阵踢踢沓沓的脚步声,通往上边楼梯的门也被关上了,周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飘飘忽忽的意识把黎江从昏沉沉的深谷里拽了出来。他的思绪被一些模模糊糊的幻觉包围着。渐渐地,那些幻觉清晰起来。他看到自己正在拼命奔逃,两只手紧紧捂着偷藏在衣服里边的书本,但是眼前的每一条路上都是火光和人群,无数个声音在狂暴地吼叫着,抓住他!黎江的心狂跳不已,眼看着大火从四面八方向他蔓延而来,他感到惊慌和恐惧。滚滚浓烟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黑暗,他扑打着迎面而来的烟雾,焦急地寻找着出路,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四周的追赶声又逼近了,他无可选择地一头冲了进去。
小巷里出奇地安静,两旁耸立着笔直的高墙。黎江松了口气,靠在墙边急促地喘息着,伸手扶着墙壁,但是,他的手触到的不是坚硬的砖石,而是一本本厚厚的书。他惊喜地抽出一本,啊,是《牛虻》,他高兴地一页页翻开了,贪婪地读起来。这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被抽去书本的墙洞口,一缕火焰像一条红色的游蛇蹿了出来,它屏着呼吸向黎江逼近了。他焦急万分地想提醒自己,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看到自己仍然毫无觉察地在看书,他急出了一身冷汗。火蛇燃着了书墙,又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偷偷喘息着,伸直了鼻子鬼鬼祟祟地嗅着,嗅着,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廓。
黎江疼得猛地一抽搐,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立刻感到自己被昏暗吞噬了。他的心还在紧张地狂跳着。略一定神,他发现刚才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幻觉,耳边的确有个家伙正喷着细微的气息窥视着。他心里感到冷森森的,一动也不敢动,耳边却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这时,一个又湿又凉的鼻子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了,大概不甘心放弃被自己咬出来的血腥,那鼻子在黎江的耳边嗅着,嗅着……他猛一扭头,看到一个受了惊吓的毛茸茸的小黑影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仓皇地奔向墙角,溜着墙边飞快地逃走了,原来是只老鼠。
黎江一骨碌爬起来,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的黑漆漆的眼睛在黑暗中搜索着,很快就辨别出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学校后楼的地下室,过去他和维嘉曾来捉过迷藏,从门口进来,再钻过透气窗爬到外面去。现在,透气窗上的玻璃被砸光了,窗框上横七竖八地钉着木板,板缝里透进来的线一般的风丝,一阵比一阵凉。夜,已经深了。校园墙边的白杨树上,聒噪了一天的知了已经安静下来。墙根儿那些挂着夜露的小草底下,蟋蟀们正抖着双翅奏出合鸣。
突然,一股蜡烛味儿和一丝摇曳的烛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负责看守黎江的红卫兵耐不住夏夜的困乏,踏着空洞的回声来到门边,把头歪靠在囚室的门上,很快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一阵吱吱的尖叫声从对面墙角传来,黎江看到一串幽幽的寒光沿着墙边散开,迅速向门边溜过来,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竭力镇定自己,仔细一看,原来是些黑糊糊、贼溜溜的老鼠。他下意识地抬手摸摸刚才被咬破的耳朵,不觉厌恶地皱紧了眉头。谁知被牵动的额角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有些黏稠的、暗黑色的液体沾在手上,他心里一震,那一定是血!
下午,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