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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我的故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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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马队集中起来,他领先率马队在前面开路,步兵和辎重跟在后面。我母亲本来也有
一匹马骑的,那时候,也得把马让出来,给精于骑术的兵士前去开路。

    我还是骑在曾连长的马上,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我颇有些骄傲和兴奋,因为不必像
弟弟们那样盘膝坐在箩筐里,可以坐得正正的,任两腿伸得直直的,并且还是开路的先锋
呢!但一上山,我的骄傲与兴奋一下子全给扑灭了!山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曾连长和
其他骑士穿了长裤和高高的马靴,我穿的是短裙,裸露的两腿被锋利的草缘割出无数伤口,
曾连长全心带路,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我虽然疼痛不堪,却强忍著夺眶而出的眼泪,
咬著牙,哼也不哼,我觉得,骑在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泪的。

    我们从清晨出发,虽然据说上山只有七里路,但走了好几小时,还没到达山顶。烈日当
空,人人汗流浃背,军人们的制服都被汗水湿透。山上遍布荆棘石砾,没有水源。大家随身
携带的水壶都已喝光了。山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陡峻,烈日越来越炙热……有位士兵晕倒
了,引起一阵骚动,曾连长这才下令停下来休息一下。

    他把我抱下马来,吃惊的发现我两腿上的伤痕,他大惑不解的瞪著我说:“被刺成这样
子,怎么话都不说一声?”

    他永远不会了解,在我当时的心目中,他像个神。我怎能在一个“神”的身边,还呻吟
叫痛?

    他叫医官为我敷药,又解下他的水壶给我喝水。他的水壶还是满满的,一路上,所有的
士兵都把自己的水壶喝干了,只有曾连长,始终没动过他那个水壶。我喝了两口水,知道此
时水比什么都珍贵,不敢多喝,就把水壶还给了他。他还是没喝,把水壶递给了我父母和两
个弟弟,他们也只喝了一两口。曾连长再把水壶递给那晕倒的士兵,等水壶终于传回来的时
候,里面的水已涓滴不剩!

    曾连长,这奇怪的军官,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所崇拜的男
子汉,都是曾连长这种人物。若干若干年后,我写《六个梦》,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
以曾连长为范本来写的。话说回头,那艰苦的行程,又开始了。

    山更陡,无路的荒山上横亘著无数大石块,大家连走带爬,马的进度往往比人还慢。士
兵们不叫苦,但都已委顿不堪。曾连长已经下了马,牵著马走,马上坐著我,还著一些行
囊。此时,有个身背辎重的工兵,眼看著步伐蹒跚,又快倒下去了,曾连长一句话也没说,
走过去卸下那工兵的辎重,回头看看已不胜负荷的马背,他就把那份辎重,全背到自己背上
去了。下午,终于,我们到达了山顶。

    我们站在山峰的最高处,居高临下,望著山的下面,大家都怔住了。接著,所有的军
人,全都欢呼起来了!

    原来,山下已是广西省境。“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话,只有见过广西“山水”的人才
能了解。这“大风坳”一山之隔,竟是两个世界。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布满了一座座
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状怪异,嵯峨耸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圆秃光润,一座又一座,全散
布在平坦的、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真怪极了,也真美极了。但,让军人们欢呼的,并不是
这“甲天下”的风景,而是水!好久看不到的水!大家渴求已久的水!原来,在那些石峰之
间,一条蜿蜒的河流,正盘旋著一直流经山脚下,水声淙淙,都清晰可闻!

    这一下,大家都疯了!

    忘了军纪,忘了疲惫,大家狂喊著,蜂拥的往那山下冲去。曾连长第一次没有约束他的
队伍,他一任士兵们连滚带爬的冲下山,冲向河流。不知道是怎样的,我也冲进河水中了,
我和父母、麒麟、小弟,我们一家人全在河里。我们泼著水、溅著水,又叫又嚷。流亡以
来,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开心。河水又清又凉又舒服,我们人人都浸得透湿透湿。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水边扎营。

    那夜有星有月,那夜有山有水,那夜的一切都很美,但是,那夜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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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弟弟失踪了

    第二天,又开始行军。曾连长的部队不是作战部队,而是辎重部队,沉重的装备,不足
的人力,在人疲马乏的情形下,行走那些崎岖的小路,仍是十分艰苦。那天的目的地是广西
边境的一个大城东安,但走到东安前的一个小镇,那小镇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白牙”。到
了白牙,大家实在疲乏得寸步难行,更河况黑夜早已来临,大家已摸黑走了很久。于是,曾
连长下令在白牙的镇外扎营。

    曾连长尽量不在城镇中扎营,尽量不使老百姓受到任何骚扰,也避免士兵在城镇中受到
物质的引诱而犯纪。记得有一晚我们驻扎在一个小镇,半夜里突然被两声枪声惊醒,一时还
以为日军追杀而来,后来才知道是曾连长处决了手下的一个士兵,因为那士兵窃取了农家的
一根甘蔗,被曾连长发觉,当场枪决。我父亲为此事深表不满,向曾连长抗议,说一条人命
怎可低于一根甘蔗呢?这种处分不太重了吗?曾连长大不以为然,他说行军而不守纪律的
话,所到之处,必然像蝗虫过境,为老百姓带来极大灾难,日本人蹂躏人民,还不够吗?还
容得了我们自己的军队去骚扰?一根甘蔗事小,但这是一个原则,一个不容许违反的规定!
曾连长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物!话说回头,我们那晚在白牙扎了营,不久后伙夫们已煮好了又
烫又香的稀饭,来叫我们吃。接下来,那晚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母亲为我装了稀
饭,就去招呼弟弟们也来吃稀饭,发现他们不在身边,就高声喊叫他们的名字,竟然没有人
答应!“麒麟!小弟!麒麟!小弟!”母亲的叫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恐惧,越来越惊惶。
“麒麟!小弟!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挑夫!挑夫!两个挑夫呢?孩子呢?孩子
呢……”

    父亲加入了呼唤,声音更急更凄厉:

    “小弟!麒麟!你们在哪里?”

    没有回答。箩筐不见了,挑夫不见了,我的两个弟弟也不见了!

    整个队伍都惊动了,曾连长也赶了过来。因为行军的队伍很长,两个挑夫前前后后混杂
在队伍里,不一定随时在我父母视线以内,我父母已对他们很信任,又觉得有军队在保护,
不怕他们开小差。可是,现在,连挑夫、行李、箩筐,带弟弟们,一起不见了!我父母几乎
要发狂了。他们抓著每一个士兵问:

    “有没有看到挑夫?有没有看到孩子?”

    曾连长立刻派了两个人,全队搜查,并分别到前后各路去找寻,回报都说,开拔后就没
人见过他们。

    弟弟们丢了!弟弟们失踪了!我父母急得快疯了。

    “别急!”曾连长镇定的说:“我们的目的地是东安,临时决定在白牙驻扎下来,一定
是挑夫走得快,先到了东安,说不定,他们正在东安找我们呢!不要慌,明天我们早一点到
东安,保证一找就找到!”

    曾连长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我父母听了,大概也觉得言之有理。虽然惶急得坐立
不安,粒米难下,也只得眼巴巴的等天亮。那一夜实在太漫长了!父母和我,都整夜没有阖
眼,母亲急哭了,一直自怨自艾没有看好两个弟弟,父亲不住的安慰母亲,自己的眼眶也红
著。我咬著牙默祷,天快一点亮吧!弟弟们一定在东安城里,一定在东安!

    终于挨到天亮,终于大队开拔,终于到了东安城!

    一进东安城,父母和曾连长,就都怔住了。

    原来,东安是个很大的城,居民很多。但是,东安在政策上,准备弃守,所以,城里的
老百姓,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完全撤走了。我们现在走进去的东安城,已没有一个居民,
所有的民房都敞著大门,城里驻扎的全是国军。各师各营各连的国军都有,这根本是一个大
军营!

    城里哪儿有两个挑夫?哪儿有两个弟弟?

    曾连长叫来几个士兵,走遍全东安城找!

    找不到!根本没有人看到过两个挑夫挑著两个孩子!

    父母亲伤痛欲绝,连一向镇静的曾连长,也开始不安起来。他又说,可能他们还在白
牙。我们从大风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较近,如果挑夫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
么可能比我们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从白牙到东安走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尚在路上。于
是,他一面安慰我们,一面分派两批快骑,分两路向白么赶去!

    第一批快骑回报:没有踪迹。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快骑身上,等待中时间变得特别缓慢,焦虑也越来越重,然
后,第二批的王排长快马跑回来了,他大声叫著说:“我们找不到陈家的娃仔,却与一批日
军遭遇上了,他们向我们放枪,我们也向他们放枪!我想找娃仔事小,回来报告日军的动向
更重要!”据说,政府为了保持抗战的实力,不愿意作无谓的消耗战,军队都奉命退守到各
地。东安既不是迎战的战场,又知道日军加速进逼,于是,顿时间,东安城乱成一团。各路
军队都纷纷提前向各自目的地开拔。曾连长率领的是辎重部队,更不能不与其他部队一起撤
离!

    眼看别的部队都已撤离,曾连长不能再犹豫,一面大声下令自己的部队撤退,一面飞快
的把我抱上马,对我父亲大叫著说:“陈先生,年纪轻轻的,还怕没儿子吗?生命要紧,快
走吧!”说著便拍马疾驰。也许在他想来,只要把我带走,我父母也就会跟上来了!这些日
子来,我一直跟著曾连长骑马,也因为跟著曾连长骑马,我才没有和弟弟们一起失踪。曾连
长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这次,我惊惶回顾。只看到我那可怜的爸爸妈妈,呆
呆的站在路边,像两根木桩,动也不动。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稳了。我嘴里
狂叫了一声:

    “妈妈呀!”一面,就挣扎著跳下马去,曾连长试图拉住我,我早已连滚带跌的摔下马
背,耳边只听到连长那匹骏马一声长嘶,再回头,那马载著曾连长,已如箭离弦般,绝尘而
去。我没被马踩死,真是古怪!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冲冲的爬到母亲身边。

    母亲用双手紧拥住我,父亲愣愣的站在旁边。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呆呆的、失魂的,
眼看著军队一队队飞驰而去。

    一切好快,曾连长不见了,所有的驻军都不见了,只有滚滚尘埃,随风飞扬。偌大的东
安城,在瞬间已成空城。城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四周变得像死一样寂静。风吹过,街上的纸
片、树叶、灰尘……在风中翻滚。家家户户,房门大开,箱笼衣物,散落满地。

    我们伫立在街边上,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心里想的,只是那两个现在不知流落何方的
弟弟!我的故事13/49

十三、投河

    我不知道我们在东安城里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我父母终于开始走动了。他们牵著
我的手,一边一个,很机械化的,很下意识的,很安静的向城外走去,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从马背上摔下时,把鞋子也滑掉了。跟著父母走出东安城,在那种慑人心魄的肃穆气
氛下,我想也没想到我的鞋子。出了东安城,地上满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
石子上,脚底彻骨的刺痛,但我咬紧牙关,不说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虽然我
那么小,我已深深体会出当时那份凄凉,那份悲痛,和那份绝望!

    城外有条河,叫做东安河,离城要经过东安河上的那座桥——东安桥。我们机械化的走
上桥,母亲走到桥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桥栏杆边,痴痴的凝视著桥下的潺潺水流!

    我还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父亲已闪电般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母亲,他们虽然没说一句
话,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亲知道母亲要做的事。“不行!”父亲流著泪说:“不行!”

    “还有什么路可走吗?”母亲凄然问:“两个儿子都丢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丢了!凤凰
连双鞋子都没有。曾连长走了,日本军人马上就要打来……我们还有路走吗?孩子失去,我
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来了我们也是死路一条,与其没有尊严的死在日本人手里,不
如有尊严的死在自己手里!”

    父亲仰天长叹。“好吧!要死,三个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亲俯下身来,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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