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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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她为何如此问道,亦不知何从作答,只是怔怔看着她,惶然无措。
她却是眼中波涛顿成死灰,缓缓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细看去,竟生了几道红痕。她向后趔趄两步,而后蓦然推开他奔向竹林中,数唤不顾。他心头一滞,摔下纸伞毫不犹豫地追上前去,那柄伞上花繁叶茂,笔笔如真,顿入雨中,与落红一体,难辨虚实。
纵然他比她快得多,只是林重路转,不知人何处。他于重林雨深处高呼她的名字,却是始终得不到呼唤。她待在乱草丛中,倚靠修竹,听他数声疾呼,最后惟闻长啸一声,脚步渐远,不知向何方。
人分明已远,她方重重一声叹息,想着抄本上林宸封的名字,她愈感心绪复杂——说不好,林宸封接近她,也不过是为了在宗族谱牒上,把自己名字下的分支扩大。
冷雨倾城,她静坐落叶之中,一任暴雨浸没,欲藉此清心。只是无论雨何骤,风何狂,她始终不觉眼痛。而薄荷香亦愈烈,生出一股她说不出的心安。
掏出怀中短剑,她一一细拭,指尖留香,埋首剑鞘,沉香且凉,缕缕入眼,顿成轻烟。其实她亦早有察觉,薄荷似乎可以抑制她的眼疾,虽不知能否根治,至少可免受一时之痛。但她不知,教主将这把短剑赠与她,可有这层深意?早知今日疑问,当日便问清他当初为何下毒,如今倒好,平添一段愁绪。
凭借剑上薄荷沉香,她大着胆雨中闲游一回,也不必怕眼痛至昏。此际正烦乱如麻愁如流,当藉风雨,定心醒神。
她堪堪起身,方觉沉重,衫中带雨。便抖抖怀中积水,且拧衣角余湿,拂去面上乱珠,持剑而行。竹林蔽天,绿海汤汤,并不至让雨把她淋得太凄惨,又恰为她留有充足的雨水,供她平复心绪。
漫步雨中,看着水满汀洲,雨盈陂塘,她思绪渺然,忽然忆起隐村那条九冥溪,多少次,两人曾嬉戏其间,欢然忘返。
依稀记得那日也是一个骤雨天,恰破晓时分,天冷难眠,她索性早起,倚窗独看窗外风雨,闲来无事。却蓦然见一人影自雨尽处来,雨重烟轻,环绕其侧,自成神明。她好奇地推开窗户,欲看清究竟何人于此风雨如晦时分独行。
那人影渐近,她揉眼极目,依稀辨得是一少年,正心想是哪家顽童嬉雨,却见是他自雨中走来。而他亦渐行渐近,直至全然现于她的眼前。她一怔,尚未猜想他来为何事,他便已至窗下,先敲敲纸窗,见她竟毫无反应,便索性绾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她顿时醒悟,佯怒还他一指,又问他来为何事,他只神秘兮兮地眨着眼,睫羽似是双燕差池,翠尾分红影,招手示意她出来。她无奈地提了门边纸伞,随他而去。
见她出了屋,他便欣然拉过她,朝村外跑去,她问他何故,他也不答,只是匆匆向九冥溪去,雨泥在两人脚下化成飞花朵朵,栩栩如生。
及至九冥溪畔,他方顿住脚步,指向溪水尽处,那块顽石之上。她顺着他所指看去,石上有一光斑熠熠。走近一看,整块顽石暗沉无光,唯有那片晶莹质地不同,倾角恰能令熹微晨光照入,又反射入林。折光漫散林中,错落交织,照映成一片雨中天光,如万箭齐发箭轨钩光,又似如日出山兮散千光,非言语能尽也。
她惊叹数声,在隐村居住已有十年余,竟不知还有此壮景。那石上奇石可谓天工鬼斧,举世无双。
而他立于一旁,看她诧异的模样,正自鸣得意,毕竟这等景致生平难见几回,况乎是他一人发现的,只属于两人的奇迹。
惊叹之余,她又发疑问:“你如何知晓我已醒来,毕竟眼下不过拂晓。”
他却是更为得意了,随手拾得枯枝一根,于软泥中写下:我就是知道。
可我却不知,你究竟想要怎样?她闭上眼,手抚上载满雨的睫,水光熹微如晨,而眼前却又恰有一人迎面而来,那人身影憧憧,依稀似当时少年。她极目而视,但见那人骤雨中来,衣衫尽湿,面色匆匆。
雨雾漫上她的眼眶,绵凉沁心,她站在石桥上,望着来人,张嘴想出声,却忽觉说不出话来,是时天旋地转,所有回忆倒在那日破晓青溪处。
她其实只是想轻声对他说一句:“雨尽胡不归?”
第八十六章 ;空悲清夜徂
孟春时分乍暖还寒,潇潇暮雨洗太清,又是晚来风急,东风临夜冷于秋。寒夜深沉,星幕垂罗帏,倦鸟归山,愁客醉卧,四天横断寂无人,惟有中天凉月白。
晦风寒涩,沉霖下意识紧了紧被角,却只是如此一牵,便醒来了。初开眼时,惟有昏暗一片,几点红烛泪,四下无人。一阵混沌乍裂,头疼如宿醉,她斜欹竹簟,轻点太阳穴,勉力忆起为何身于此处,而此前何如。
正思忆之际,忽闻一段霜竹飘渺,如临高楼揽仙音。曲折而盘,亦高亦低,哀声上下似跳丸。初闻时如古井之水波澜不惊,只缓缓起一圈清漪荡漾开去,又收敛如初。忽而曲声高跃,银瓶乍泄流光寒,水涵幽月,半声乌蓬半声鹃。转而低诉,鹈鴂啼血,蝴蝶绕阶,三更时候更漏箭,点滴到天明。笛声渐悄人渐默,裂竹一声愁绝。
她低叹一声,又是那支《莫连落》,只是情更怨,意更浓耳。她还是维持着原来姿势,只是蜷起了腿,身上的衣衫是干的,却还是原来那件,想必林宸封已用些乱七八糟的方法烘干,反正以前甘兰也做过如斯之事。
略感舒适后,她褪下暖衾起身,轻束纱橱绾罗帏,惊觉这一昏已是半日,如今夜半沉,月上帘钩,人在望远楼。枕边还放着那柄短剑,只是薄荷香分明淡了许多,或为骤雨冲去。她暗自嘲笑,即便是仗着剑上沉香步雨,不觉眼痛,这身子骨也抵不过春寒侵透,竟昏倒雨中。看来皇室血脉本娇贵,即便生于郊野,也难逃弱骨命。
她将短剑取回,收入怀中,却又摸得剑下还有一物,锦织绸解,银线暗缝夜明辉,似是一件衣裳。她一晃神,仿佛又回到了沐雨城城郊那段时日,这等细心事也惟有渊能想到罢,如今却是林宸封为她准备的。
有感暗中不便,她摸索着向桌边去,几点残红犹有余温,擦起火燧石,又燃了一支绛蜡,斜插于台中。烛火幽咽,恰似今宵夜色憧憧。
转绮户,竹居外那株木棉已褪尽花红,只余枯骨兀立,抱影独眠。她举烛停窗,矫首望那木棉,方惊觉,犹有一朵香艳,经风傲立枝头。如此孤伶,竟也在今夜悄然褪去,落花三四瓣,飘至窗棂前,她执起相看,红粉如桃,笑靥双生,当年桃花已成灰,如今人面更非。怨能怨何人,叹亦无可叹,惟寒夜倚窗抱浓愁。
窗边风力偏紧,她又合上了窗回到床边,那件衣裳上的银线熠熠,照映烛火。她放下手中烛台,执起那衣裳一看,不禁心头一震,竟是当日她与渊游觅云暮城时拿起又放下的那件。
怎会这样?她心中又惊又疑,更是几分惧意,自己的行踪岂不是全于他人掌握之中了?教主有之不奇,武帝有之不奇,却偏偏是林宸封有之,他到底当时人在何处,或曰他派遣的人在何处?竟连渊的耳目亦能掩过,恐怕也是他亲自出手罢。
衣上绛桃依旧红,翠叶还连天,又是梅子青时节,窗外潇潇雨已歇,心中萧瑟犹未止。她比衣身前,对林宸封可谓是又爱又怕,他究竟还有多少事瞒自己,一向自恃知他甚深,此刻她却是慌了神。他将这件衣裳放在这,可是想提醒她什么?
台上烛火蓦然一爆,只听得劈啪作响,接连还有一声吱呀,门开了。她一惊,手中衣自指尖滑落,落地无声。
门外月色清朗,照影戚戚,林宸封正立门旁,见她人于烛火阑珊处,还似当年飔风城游夜时模样,只是微微笑言:“你醒了。”平淡如初,浅笑如月,只朱颜生倦,睫上添霜耳。
她怔怔抬眼看他,清夜吊月,纤钩弄巧,飞镜分辉中庭草,熠熠发上簪。他兀自入了屋,低身拾起落地衣,掸掸纤尘笑道:“当日途经云暮城,恰巧见着你在衣店里,怕与他人多生事端,便藏身未出。待人去后,我便买下了这衣裳,不知你如今还喜欢否。”说得极是自然,仿佛真的一般。
天下岂有这等巧事,她自是不信,却也不重提,问又如何?他亦不会答来,又何必徒添苦恼,若得哪日他愿说了,再等他说罢,只是不知那时她还有心思听否。
她接过他手中衣,两人俱是心照不宣,不再提晌午之事。其实提亦无可提,难道让她质问,为何他的名讳会出现在皇室谱牒中?他尚不知自己并非夏武帝之子一事,或言他尚未表露自己已知此事,与他争辩不过徒费口舌,惹得两人俱是不快。
他走近了些,蓦然将手按上她的腕,把听脉象,她木然不动,任那股暖意游走全身。放下手,他又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你看这下倒好了,沾染了风寒,可是没个几日不能好了。”话中责怪之意,颇似渊。
她不语,任他唠唠叨叨说着类似不能食寒凉之物、不能倚晚风之窗的话,蓦然道:“就是我娘亦不及你半分罗嗦。”
他一怔,不知她是烧糊涂了还是未睡醒,非但不将他冷嘲热讽一番逐出居室,反而说些玩笑话,稀松平常似旧时。连忙抚上她的额,她神色不耐,偏手拍掉他置于额上的掌,说道:“我没烧糊涂。”既非冷漠,也非殷勤,轻若流水,淡若浮云。
听出她语中无奈,他便正色道:“霖儿,我给你说个故事罢。”
她眉一蹙,略有不悦,心想着,但凡一个男人要对一个女人说个故事,那定是这个男人前半生的坎坷,抑或幼时不幸。他林宸封那点旧事她哪样不知?自己已是百般无奈,何须听他诉苦水?便道:“不必了,这故事我定然听过。”
他眼一瞪,有些不可置信道:“我尚未说呢,你怎知必是听过?”
她摇头坐于床边道:“那你便且说说罢,我就当重听一回。”
他却是先从怀中取出一折扇,速速展开,摇扇曼声道:“有三老儿卖老,吹嘘自个儿的年纪。其一道是年事已高,记不清了,惟记少年时与盘古曾有旧交。另一则道是每每沧海化桑田时,他便记下一权,如今记下之权已累满十间屋舍了。最后一老儿捻须道是他每年食一仙桃,将桃核置于昆仑山下,如今这桃核已有昆仑山高了。”
言罢,他见她面色依旧,失望道:“怎么?这故事不好笑吗?当初娘讲与我听时,我可是笑了一夜了。果真是听过了吗?”末了,又搔搔头以示失落。
她斜了脑袋,瞪着眼道:“你要讲的便是这个故事?”心中颇有料空之不悦。
他疑惑道:“那你以为是甚?”
“我还以为是……算了,不说罢。”她抢白一截,又蓦然收了声。
他不知她欲言何,只是摇头道:“既然你觉得不好笑,那我便再说一个罢。一人极好风水,大小事宜皆请教于风水先生,预卜凶吉祸福。一日,他坐于一墙之下,墙忽倾,压之于地下。其大呼救命,家仆闻风而至曰,老爷且先忍耐,待奴才问得风水先生今日宜动土否,再来做打算。”
听罢,她噗哧一声笑了,梨涡乍现,笑声脆如铃,于此静夜里甚是清明。
见她笑了,他也极是得意,喜上眉梢,扑腾着扇子,那模样依稀旧时少年郎。她连摆手笑道:“本是春夜寒于秋,你还直摇扇子,这不是存心让我风寒不愈吗?”
他堪堪收起折扇,面上疑有绯色,令她一阵诧异,以她多年来观察,此人面比墙厚,岂会羞赧如是?
一阵凉风顿起,篆香乍断,他便俯身添香,轻烟幽咽,他的轮廓亦共此明灭,她一时看得有些不真切了。只低声问道:“你不怕夏武帝发现你常来我这儿吗?”
他朗声笑道:“若非有溟墨疏通,我怎敢三日两头往这边跑?你且安心,我自有分寸。”言罢,香成烟就,他起身抚袖掸余灰,蓦然说道:“霖儿,你可曾记得两年前的那场桃花?”
她略一沉吟,低声道:“记得。”绛蜡蓦然一爆,落下几滴烛泪凝台尘,夜寂寥,两人的呼吸声彼此可闻,而烛火幽咽中,却是看不清彼此颜色。
他长舒一口气道:“转眼又是两年了,记得那时的桃花清臞,却还别有风致,你还以那落花自比呢。”
她也随之忆起当时情景,接着道:“你笑我自诩人比桃花美,然后我道是命途多舛,未发先逝。”只是自己成了如此奇女子,倒不如生于平凡人家来得好,徒添烦恼。
望着窗外竹叶飒飒,他轻叹道:“是啊,命途多舛,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