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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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叹一声道:“爹,娘,我知道你们的心意,只是你们去了又如何?试问你们身无武艺,去那战乱之地,不过是徒添担忧罢了。若是遇险,我一人尚好逃脱,多了你们,怎不分心?”
爹娘哑然,话虽不好听,理却是实致。老爹挠了挠头,心里放不下,终是说道:“便是如此,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她只得摇摇头,理虽如此,情却总是游离此外。爹娘如此,她何不然?只是这一趟沐雨城之行,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涉险一回了。
入夜,万籁俱静,她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在书桌上留了书信,信中已极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他们再不听,她也没办法了。呆坐了片刻,她推门而出,晴空月色满,照亮了她一身单薄白衣。秋风起,夜微凉,银霜载道引前路,她独自踏马而去,心中默念:林宸封,我已赌上所有的勇气去找你,若你再三辜负,便休矣。策马扬尘去,不回首,旅舍静伫,寒月凄惶。
十月八日沐雨城下,她匆匆而来。几日间山雨反复,她不顾寒气深重,一路策马狂奔,来到这沐雨城。
马疲人倦乏,她驭马踏着泥泞缓行,蓑衣上雨露未晞,发梢湿透,衣衫冰凉,整个人如同所有因战而逃者般狼狈,她却是往前线来了。正倦意汹涌之际,身旁又有乱离人举家出城,且行且议论战事:“听说昨日擒了羌羯随军的女人,羌羯那边正气躁着要人呢。”
“可不是嘛,能随军的女人不是世子的也得是将军的,一般人哪敢呐?这回可是让我们揪着把柄了。”
“听说那女人生得也俊俏,很是得宸帝欢心,不管羌羯那边如何威胁也不交人,都传是要册妃立嫔的,羌羯那边可是气坏了。”
“那可是给毛子们一个下马威了。”
路人笑言犹在耳边嗡营,她的神魂却已不知失向何处。册妃?立嫔?已经不知是何意义,甚至不知自己何时驾马入了城,又是如何走在大街当中的。马蹄错乱,心更乱。是笑是哭是气是恨,百般滋味侵心入骨,恰如沐雨城不歇的秋雨,毫不留情地将她洞穿,疼痛蔓延,万箭穿心是怎般?何如此时心间恸。
她冒死来到这兵燹长焚之地究竟是为了哪般?她总说自己不相信,到了这一刻才明白,自己何曾不信呵?若是不信,此刻又怎会心脉尽裂,鲜血横陈?她早该知道这场自欺欺人只是作茧自缚,来到这里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理由。
可她还是好恨,千百个为什么也诉不尽心中苦闷,一阵晕眩袭上脑海,霎时天旋地转,冷雨无边,她摔下了马,倒在沐雨城已鲜行人的街上。青石硬且洌,入目尽凄凉,她苦笑一声,所有的生气仿佛已随雨水流走,无力的指已抓不住一丝流年。
前方响起的马蹄声震得她耳畔嗡鸣,仿佛硬是要震出她的心魄一般,嘶叫着向她奔来。
马蹄声转低,只是轻揉着她的心弦,眼前骅骝停驻,她竭力抬眼一望,但见马上来者玄甲铮铮,清秋朝雨洗腥气,血染寒铁,长锋断雨,一身杀气冷甲兵。乌光煞眼,她看不清那人盔下的面容,只有那双眼,她不曾忘却。
那双笑意潋滟的眼,何曾如此时这般寒芒如骤,摄人心魄?或许是她从不知,那双含笑的眼下自初见时便是陌生的冷厉,只是藏得太过深沉,让人以为那只是一星嬉闹的游兴。这个自十一岁起便谋定了今日八荒格局的男人,这个同自己朝夕与共六年的男人,这个暗中偷换了林氏皇朝的男人,在韬光养晦十一年后,尽展锋芒。
她终于还是凭借最后一分气力笑了出来,笑自己的痴妄,也笑这一世的辗转沉浮。她可以在任何人的面前示弱,却非要在他的面前逞强,不妥协不认输,便是打落了牙也要和血咽。她说她恨他的背叛,也笑他蹩脚的苦情戏,聪明如她,怎可能轻易上当?她一直在他面前笑得猖狂,笑他是不知人心世险,认贼作父。可此刻她却笑得无力,惨白如冬暮,连贴身的银铃也笑,冷得像掉入了冰窟。二十年阴谋算计皆作云烟,只有他算到了最后。
是她输了,输得彻底。
闭上眼,往昔历历犹在,原来自己从不了解真正的他,谁也不了解。沧海桑田转瞬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她便败得彻底。一身白衣已被尘泥染污,浑身湿透,散发凌乱,额角还磕出了血,她的面颊愈发苍白了。便是这般狼狈,也随他看去罢!成败任尔,此生已累。
人生际遇,一场华胥,醒若几何?惟漫天骤雨不曾停歇,打湿了沐雨城古旧的街道,与那一段茫茫归途。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雨过云天青…
梦里依约听闻有人耳畔沉吟,软语轻慢,恰似九秋霏雨般缠绵,宛转入心扉。沉霖挣了两下,醒不了,只好拧着眉,待这股倦意消散,却又觉一抹暖意漫上眉心,沿着自己狭长的眉宇向青丝里洇开,萦绕了许久也不曾消散,她便在这令人莫名心安的温暖里沉沉睡去了。
她像是一株渴望甘霖的幼苗,在沉睡中贪婪地吸收水分,直到饱和才慵懒地睁开眼,面对这个不愿面对的世界。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她倚在床栏上呆呆地听着,那雨声像极了梦里的呢喃,还是那根本只是自己的错觉?她抱着被子缩成了一团,脑子里还是杂乱无序,恰好她也不想记起。
轻掩的门扉咿呀一声开了,清冷的雨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一个哆嗦,抬眼正对上林宸封温热的目光,所有不想记起的事也扑面而来了。
他已换上了便装,博带慵束,玉簪闲敧,绛紫的衣袍轻软,一如他踱的方步。他走近了,放下药,眉目里是淡然的欢喜,许久不见,剑眉上多刻了几分沧桑,人却是消瘦了些,显得身姿愈发颀长。他什么也不问,只是道一句:“感觉好些了吗?”
相识十一年的光阴流溯,爱恨纠葛全融于这简单的六字之间,多少悲欢难言。一时哀戚涌上喉头,她猛地咳嗽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他静静地看着她,却像个胆怯的少年,不敢去拍她的背,为她顺顺气。
咳嗽罢,她方悠悠说了一句:“我没事。”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任苦涩在口中蔓延。
两人竟就此默然对视,再说不上一句话。窗外霏雨绵绵,屋内两相默默,静得让人发憷。
半晌,他轻叹了一声,墨眸眨了两下,说道:“你来沐雨城是做什么的?找我吗?”淡然的语气里,她听不出什么期待。
蓦然有些气恼,她以更淡的语气说道:“曾经有这打算,只是眼下不必了。谢谢你出手相助,我也该走了。”言罢,她便拉开被子要走,生疏得便是陌路人也比不上。
他却蓦然笑了,她一怔,依稀想起那个不会说话,但笑声清泠的少年。她有些犹豫地抬眼看他,只见他眉目含笑,还有些贼兮兮的意味,昔时他有什么坏主意,便总是这般表情。
心里似有什么蓦然融化了,她却还倔强地冷下脸,声声不悦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不答她的话,只是越过她不悦的目光,轻点了她的额头一下,她一愣,在他闪烁的瞳仁看见了狡黠的趣味。他将她的怔忡尽收眼底,微微笑道:“霖儿是在吃醋吗?”便是做了皇帝,耍起无赖来还是不输当年。
“我……你……”本是一肚子冷语怨言,在遇见他之后只有哑口无言,多少恨意在他的笑意里化为乌有,何为一物降一物,她算是领教了。
他收起了笑容,修长的手指伸向她的眉间,她下意识地一挣,他的手指便落了空,只触到十月清冷的秋气。他徐徐收回了手,低声说道:“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确实是这个打算。”她拧着眉说道,话虽冷,她的心却还是暖了一下。
他的目光还在她的身上流连,如何也看不够般,吐露着眷恋,复曼声道:“她长得很像你,真的很像……连脾气也是那么倔,磕破了额头血流了满面,也不肯低头,就像你现在这般。”抿唇片刻,他又道:“她身上还带着那支笛子……”她不说,他也知道她笑为甚,哭为甚,举手投足又为甚。
“你在暗示什么?因为如此这般,你便将她当做是我了吗?”她抿唇低语,那支竹笛如何会从云愔的手里流出,她已猜得大概。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云愔生死未卜的妹妹云烟竟当真尚在人世,他非但在她离去的短短一月里找到了此人,还将竹笛交与。而云烟不知同羌羯什么关系,却又恰被林宸封捉住了,上演了这出闹剧。
他的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吞没,略带沙哑的嗓音无时无刻不蛊惑着她的心魄:“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我要的不是一个代替品。”
两人只是咫尺之隔,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她的心跳愈来愈快,只好倏地别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失态,而后换上一张淡然的容颜说道:“原来我还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
“我知道要你相信我很难,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他认真说道,又蓦然笑了,柔声说:“你等到了我站在这万宇之巅,那么这次,换我等你。”
她不说话,只是暗忖着他话中真假。他只是笑了笑,起身揉了揉她鬓边的碎发,轻声道:“好好休息罢。”便转身离去了。
门扉又轻轻掩上,屋内恢复了初时的安静,静得只有她一人吞吐着绵长的气息。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他的音容笑貌,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气得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这一刻却又犹豫了。心乱不已,他总能将她如洪水般激烈的怒气化为绵绵轻烟,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她睁开眼,拢了拢被子,没有半分睡意,反复思索着他方才说的每一个字,不过是三五句话,却让她惦念了许久。半晌,苦思无果,她望了窗外久不停歇的秋雨,低念了一声:林宸封,你到底还想怎样?
答她的,只有药碗里萦绕的七分苦涩,还有三分是他独有的薄荷香,杂糅交错着在她的心间翻滚,余韵不歇。
风寒与素日劳顿还在脑中纠缠着,她昏昏沉沉着捱到了傍晚,雨已止,她索性起身去探探外边情况。那柄短剑冰薄荷枕在床边,她别上剑,便推门出去了。
落日熔金,她纵目四望,知是军营深处。沐雨城处两国交界,常设军营,且建制颇大,此处已是深居其中。日已暮,将士皆归,城里显得格外阒旷。而此地更是寂寥,莫说是使唤人,连个看守的军士也无,空有瘦木孤卧,泱泱欲绝。她隐约感到林宸封在隐瞒着什么,他劫了云烟不避讳,却独隐了自己的到来,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眉微拧,日暮的尘埃便纷纷扬堆满了她的眉头,单薄的身影愈发悠长。
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样,她还是老老实实回了屋,以免旁人看见她。刚带上了门扉,她尚未坐下多久,门上便又是一阵疾响,来者似乎又急又惊。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门,眼前须发半白的男人乌甲浴血,胸甲上几道刀痕狰狞,手提长锋,剑芒暴露,幽森骇人。一身腥气熏得她皱起了眉头,连连退后了两步。
身着玄甲将袍的中年男子显然刚从战场上下来,气喘吁吁,连面上的血也未抹去,血汗顺着皱纹一滴滴流下来,将此人浓烈的剑眉杂染得模糊。他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上下游移,几要将她洞穿。
她强自镇定,手虚扶着腰间剑柄,又退了一步,临近窗边,而后沉声问道:“不知这位将军是……”
魁梧的中年男子直了直腰,扶正腰侧长剑,又理顺了凌乱的须发,方启声道:“齐浦青,沐雨城城守。”他的声音低沉却不浑浊,如金铁掷地,朗朗有声。
这位齐将军三两字便带过了自己的身份,沐雨城的常驻将军是什么军衔是她不知,但知沐雨城乃边防重镇,又况乎其眉宇间威严暴露,征甲质地纯良,她暗念来者不善,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深吸一口气,她按常规行了个礼,恬然笑道:“不知齐将军有何吩咐。”
齐浦青盯着她,目光似利剑,仿佛要将她洞穿,又道:“沉姑娘不知老夫为何人,但老夫认识你,不但认识,还有些许纠葛。长话短说,陛下是老夫一手扶持着坐上这龙椅的,他做过什么,心中所想,老夫再清楚不过了。只问一句,陛下有难,你帮不帮?”
她透过他清明的瞳仁,看见了自己的犹豫,不禁自嘲,其实谁都有私心,只是不到坦诚布公的那一刻不肯承认而已。她舔了舔略为干燥的唇角,有些嗫嚅道:“我为什么要帮他?”
齐浦青盯着她看了一瞬,忽而大笑道:“老夫也曾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