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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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抬起眉,他淡淡回道:“没有性命之忧固然好,欲望却是无止境的。”大概因为这人的想法,此世才与别世不同,人人都拥有数千年的生命。
“的确,我小瞧了人的欲求,没料到此世也会如此血腥。”
为了平息这种杀戮,这人必定做过什麽。他待要仔细再听下文,那人却在一声轻叹後沈默了。
於是,他再度睨望山下。不知何时,残留的白骨已被尘土覆盖,天渐渐黑下来。
日月交替起落,他仍然坐望著。
春华秋实,四季更迭了数万回,他却仍然一动未动。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漫长的时间过去,原野上又出现了一群人。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显然是逃生的灾民。
他们行得很慢,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倏然,队末的人惨叫起来,四散逃跑。所有人似乎在刹那间陷入疯狂,推搡,踩踏,一阵混乱之後,留下数具血肉模糊的尸身。
没有死在妖怪口中,没有死在疫病之下,却遭命运捉弄。
恐惧,悲哀,痛苦,这些情绪很正常,然而──庆幸……
他冷冷地望著山林间不断奔跑的人们,在後头穷追不舍的盗贼和妖物,良久,合上了眼。
“他们拥有力量,却依然很弱小,无法自保。”叹息声再度响起。
“若是一己之身,人的确比妖物弱,只能沦为饵食。”
“所以他们需要保护,拥有绝对力量的强者的保护。”
他轻弯起眉:“皇族?”
那人不答反问:“你方才说过,欲望是无止境的。性命,权力,荣耀,财富,若让你择一,你会选什麽?”
“我只想与他安闲过日。”
“够了麽?”
“若是唯一的选择,必然是他。”
身侧传来轻轻的笑声,而後是几不可闻的询问:“连自己的血脉也能抛却麽?”
他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回道:“为了他,抛弃什麽都无所谓。”
那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冷意,低声道:“你以为,这血脉能抛得下麽?”
他褪去脸上的笑意,双目转寒。
身旁的景物微微摇晃起来,紧接著如云雾一般迅速消散了。他又回到黑暗中,五感皆被剥夺,身体不由自主地不断大步前行。但他的神情却依然平静如初,仿佛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恐惧。
三十天於多数人不过是转瞬即逝,但对某个人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凤凰血仪式通常半个月便会有结果,这一回却延续了三十余日,且两人都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洛自醉去过圣宫数次,都只能远远地透过一层黑幕观看。隔著半透明的黑幕,他根本看不见帝无极的面容,但听著他虽然沈重却依然规律的吐息,也多少安心了些。
而四位国师对仪式持续时间的异常也没有任何解释。倒是重霂提过曾有仪式进行一个半月的先例。但在洛自醉看来,他对凤凰血仪式也没有足够的了解,说出此话多半是为了宽慰他。况且,在皇族可阅的秘录中,也从未有仪式超过一个月的记载。
这应该是摇曳下手的关系罢。她倒真能沈得住气,依然温和,依然有条不紊。这种人,即使在视野中,即使在防备下,也仍能随心所欲地伤害人罢。
洛自醉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
连绵将近半个月之久的阴雨天气,令人不由得有些心浮气燥。而且雨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恐怕会引发山洪。在角吟大阵不稳的现下,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怎麽,雨停了,你便突然生起赏月的心情了?”
对面的人轻笑,精雕的象牙扇骨缓缓敲著棋盘。
雨不过稍停,乌云并没有散开,纵是想赏月也赏不成。洛自醉瞥过去,浅浅笑道:“方才听见打更声,你该去休息了。”
“你不急,我急什麽?”
不远处的矮案边,孪生子已经依偎著睡熟了。洛自醉起身,自榻上取过锦被,给他们盖上。
见状,後亟琰笑道:“还说要给我们端茶递水,这才多久便睡著了。”
洛自醉抚抚两个孩子柔软的头发,应道:“小孩子贪睡也应该的。”
“你要将他们带在身边?”
“不,这阵子不太安稳。过两天我二哥便带著他们回池阳。待一切安定後,我再接他们回来。”
“跟在我身边便可,谅他们也没胆子再惹我。”
“孙儿理应回家拜见长辈。临和陌都乖巧得很,也正好陪著娘解闷。”
後亟琰落了棋,打开扇子:“五年未见了,你也随著回去罢。”
“放不下。”简单的三字,却道尽了心中的盘结。洛自醉微微苦笑,观察著棋局走势。沈吟了好一会,他舒开眉,很干脆地认输了。
“我这麽日日夜夜陪你下棋,你的棋艺却总不见长。”赢得轻松的人一面抱怨,一面自顾自斟了茶。茶香四溢,清淡怡人。云王府特地送来的茶叶,清宁陛下十分合意,品过之後便再也未尝过别的茶。
“你的心思不在棋盘上,胜了也没趣。”
洛自醉收著棋子,无奈叹气:“就算我绞尽脑汁也赢不了你。”
“无谓胜负,以往你至少会全神贯注。”
“确实,脑中转的念头太多,无法专心。”放下棋罐,洛自醉不经意间望向一旁的棋谱。群策群力之下,这些天也解了不少珍珑局。或许,他应该如无极所期望的那样,专心下棋,不问他事。待棋局解完,他也就醒来了。但,绝不可能。
尽管相信他会回到他身边,然,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令他难解日益增加的忧虑。
出神不久,他微垂首,恢复了平常。
後亟琰敲敲棋盘,叹道:“看你这模样……将暗行使都交给你罢。”
“不必了。我不了解眼下的状况,也不了解他们。”
殿内一时间静默了。
後亟琰拈起点心尝了尝,却似不满其味道般轻蹙起眉。
洛自醉也啜了口茶,望向窗外沈沈的夜空。
已经是九月上旬了,绵绵阴雨中,天气逐渐转凉。秋日亦是疫病高发之时,不久前爆发的新瘟疫已经席卷献辰全境。三国提供的医药也紧张起来,无法兼顾军民之需。帝昀只得派暗行使四处布告,严令百姓不可随意外出,勤清洁,同时命各州府保护好水源。
因此之故,民间的传言愈发离奇,甚至有了献辰皇室已到尽头的大不敬流言。
不过,若换个角度想,如今的献辰皇室也确实危矣。
棋已收,两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持续静默著。看似既无休息的意向,亦无开口的意向。虽是如此,二人却浑然不觉得尴尬,喝茶吃点心,翻翻棋谱,颇为悠然自得。
更鼓又响了。
洛自醉抬起眼,待要出声再劝对面的人睡下,後亟琰倏地停止拨弄盘里的凤梨蝴蝶卷,挑眉轻声道:“有人来了。”
果然,不多时便自殿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陛下,桓王殿下,摇曳尊者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这种时候带来的消息,想必正是三十余日来等待的结果。洛自醉依然沈默,侧首望向殿门。後亟琰推开点心碟子:“进来罢。”
摇曳推门而入,却没有走近,只立在门边温柔笑著行了礼:“清宁陛下,桓王殿下,家师特遣我前来请两位去圣宫一趟。”
後亟琰缓缓站起来,笑问:“有何状况?”
“汝王殿下过世。”说此话时,摇曳的神情并没有什麽变化,温和如旧,坦然如旧,声线也依然平静。
洛自醉合上棋谱,仍是淡淡地瞥著她。
“朕即刻唤人准备。”
“请容我告退。”
“摇曳尊者还须前去禀告另两位陛下罢,去罢。”
轻风吹过,门边人已了无踪影。
外头正司禀道:“圣上,殿下,礼服已备好,请到前殿宽衣。”
後亟琰扬起笑容,回首瞧了瞧洛自醉,道:“排场就不必了,铺设车驾不知要费多少时候。骑马前去罢。”
“圣上……”
洛自醉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果不其然见正司一脸为难地望向他。平日他都充当劝解的角色,不过现下例外:“谭正司,还不快去备马。”
“是,殿下。”
谭正司领著众小侍匆匆退下了。
後亟琰斜眄著他们,笑道:“每到此时,他们便都盼著你‘进谏’。”
洛自醉跨出门,回道:“陛下若事事合乎礼节,我又何必承担‘进谏’之责?”
两人沿著长廊向前殿而去。
周围的人都忙碌起来。骑卫营侍卫按著刀剑无声无息地快步越过庭院,侍从们手持方伞华盖团扇幢幡来来往往。远处的宫殿也都顺次燃起了灯火,人影隐隐约约晃动著。
到得前殿,谭正司捧著冕服迎过来。
换了层层叠叠的礼服,正冠佩饰。一切妥当後,小侍们围过来修饰细节。
後亟琰蹙眉横向谭正司,道:“骑马前去,左右会乱,现下整好也只是白费时间而已。”
“圣上……”谭正司瞄了瞄洛自醉,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只得挥手令众侍从退到一旁。
“洛四,走罢。若不是身为他国皇室不便在角吟使用灵力,一顶大轿抬过去最为快捷。”
洛自醉笑著拢了拢衣袖,应道:“这种时候还是少用力量得好。”
後亟琰轻嗤一声,眯起双目:“难不成他们还敢公然刺杀你我?”
被逼到绝境的人什麽事做不出来?洛自醉淡淡道:“在这种时候,还有什麽是他们不敢做的?”
闻言,後亟琰弯起唇:“既是如此,还有什麽是朕不能做的?”说罢,转身朝外行去。
洛自醉笑叹一声,紧随在他身後。行不落人口实之事,这位素来得心应手。何况还有皇戬、洛自省参与,哪一个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主。
在骑卫营相护之下,两人策马出发了。
暗夜里,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街道上笼罩著的异样空寂。
献辰圣宫就在内城之中,与行宫遥遥相对,来去十分方便。如今内城几乎已经空了,汝王景王派的臣子早便搬了出去,而云王灵王一派都暂居云王府。一路奔过,纵是再气派的府邸,墙头也长满了荒草,满目萧索。
策马疾驰,风呼啸著自耳旁掠过。
城内太过荒凉,前後都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火。
开路的侍卫虽然掌著灯,然而马奔得太快,根本照不清路况。洛自醉甩著鞭,仅凭著直觉御马前行。
倏然,路中央多出一个影子。看上去身形非常矮小,貌似还是个孩子。
大半夜的,内城哪来的孩子?来不及多想,洛自醉和後亟琰连忙勒住缰绳。
骏马半仰直身,踢著前腿,长嘶一声。
就在这刹那间,洛自醉突然觉得身体僵住了,就似被人点了穴一般,完全无法动弹。而胯下的马却已然失控,径直朝呆立在路中的黑影冲将过去。
一瞬间,孩子的脸孔清晰了。
居然是临!他怎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好好的睡著了麽!
这麽一念之间,马高高跃起,从吓得失去反应的临头顶跳过,往一旁的巷口狂奔而去。
细细的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像无数根针狠狠刺下般疼痛。
洛自醉眼睁睁地看著巷子尽头的高墙越来越近,却仍然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似乎灵魂已出窍了一般。周围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冲进了与世隔绝的空间。
马重重撞上墙的刹那,虚空中射出无数箭镞。
不能死!
不能死!快动起来!一阵寒风从背後卷过来,身体从麻木到恢复知觉。洛自醉反射性地跃起,在空中轻旋翩跹,长袖卷住纷沓而至的暗箭,而後飘飘落下。
马一声哀鸣,血沫四溅。
温热的血喷了满脸,遮住了视线。被血覆盖的部分如灼伤般疼痛,且痛感迅速自脸部往身体四处扩散。
洛自醉抬起袖拭去血迹,取出常带在身边的解毒药服下。
这时,後头传来後亟琰的呼声。
想起方才将他唤醒的寒风,洛自醉微笑著回首道:“我没事。临怎样了?”
後亟琰纵身跃到他身侧,笑容中带著几分阴寒:“没受伤,还有些迷迷糊糊。呵,她果然没将朕放在眼里,竟然对我们施术。”
“大概是她来行宫之前设下的罢。别处恐怕也有危险,不知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现下如何。”幸得後亟琰灵力高,容易挣脱邪术控制,这才救了他一命。洛自醉轻皱眉,注视著倒卧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马:“这马几年来一直随在我身边,平素最是温顺……”
“只这匹马发狂,应当不是邪术,而是下了药罢。”
痛失爱马,洛自醉抿紧唇,遥遥望著圣宫的方向:“果然是被逼急了。”淡淡笑了笑後,他垂眼打量著自己几近血红的礼服:“这麽一身血可入不了圣宫。”
“来人,将临带回行宫,查查今日谁去了马厩。再两人迅速前去通报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吩咐完,後亟琰也上下扫视了他一番,笑道:“染色了一般,血腥气也重得惊人。正巧,这里离云王府不远,过去沐浴换衣罢。”
“只能如此了。”
虽然洛自醉只到过一回云王府,但云王府的侍卫显然都对他印象深刻。见他满身血淋淋的,无人不怔愣。之後,酷似其主的淡漠表情破裂,都有些慌张起来。
纵是慌张,他们的分工依旧十分明确。立刻有人将两位贵客带到帝无极的寝阁;另外有人询问了洛自醉的伤势,颇有些多余地唤了大夫;还有人不声不响地准备了一身衣物,引著他去浴池。
周身还有些酸麻,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