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园曲散-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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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少山笑了:“这你就想不到了吧?你想啊,叶家老千岁在世时还是公主身份呢,辈份可比太后要高多了,我本也想不会有人动她脑筋,可要是老千岁名头真的管用,凭他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也敢闯入府里掠金夺银?就是她老人家在世时不也有人闯进去要拿那蔷大公子吗?我敢跟你打赌,太后再度垂帘,国库空虚,不出一年就会拿张家开刀。”
周定军想想,不禁点了点头:“祝兄所言极是,张家的确也是块可口的肥肉,谁不想吃上一口。但依祝兄高见,太后若是知道叶家空虚、吴家火焚,会不会恼羞成怒,出尔反尔拿人开刀?”
“你是说那吴公子和叶小姐吧?这倒说不准。只是此话还是不说为好,我听妈妈讲那一对小夫妻正住在楼上呢,让他们听了岂不伤心?”
叶芸听了,脸色立刻有些变了。沛玉见她脸色不好,忙轻声劝道:“我们上楼去吧。”
叶芸勉强点点头,两人便起身回房。
“芸儿,看情形怕是有点不妙,我们还是早作打算,出去避避风头吧。”沛玉说道。
“落魄之人,何处容身?”叶芸反问。
“我与太仓曲家交情甚笃,不如就到他那儿去,正好也可以尽心抚养天赐。”沛玉提议。
叶芸想想,赞同道:“这主意是好,可是我俩手头所余银两不多,又惹人注目,这么出去,恐怕全城皆知。”
“不会,我们这就雇一顶小轿,悄悄去山上小庙寄住一宿,明日一早就搭船走。看无心的面子,定可瞒天过海。”沛玉胸有成竹地说道,但他心里已在怀疑,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红船伏法,曲家又怎能躲过,他如何能去?可是除此之外,他又能往何处去!
叶芸微微咳嗽一声,点了点头,支撑着整理细软,沛玉则拿起《琼花劫》塞入怀中,从后门出去雇船了。
当天晚上,趁着雪夜人稀,沛玉和叶芸坐小轿悄悄去了山中小庙,准备明天天一亮就搭船走。在进庙时,沛玉又看到了那花子,也觉有些象叶蔷,正想上前询问,花子却转过身去,飞快地消失了。
一夜太平无事,第二天凌晨,天空中正飘着败絮般的雪花,沛玉和叶芸刚准备离庙而去,忽然看见茧园方向火光冲天,城中别处也有着火的,可是看情形都象是叶家的产业。
叶芸不由得悄悄落下泪来。
“芸儿不必伤悲,这也是劫数,反正这些东西已不属叶家了,就随他去吧。”沛玉安慰她道。
叶芸也知其中道理,但她终究还是在茧园中长大的,火烧茧园如同割她心头肉。她勉强止住眼泪,轻舞长袖,微启朱唇,唱起《琼花劫》最后一出《观花》。
见叶芸裙裾飘飘、歌喉婉转,且唱且舞着往山下行去,沛玉也不由意气风发,抽出玉笛,以一曲《满江红》作伴。
两人边舞边行边唱边奏,《琼花劫》脚本一页页从沛玉怀中散落开来,迎着风雪在空中飘扬。两人缓缓行到山下林中,却见四周枯枝上都已缀满了洁白晶莹的雪花,和着半空中不断飘扬的纸片,随歌舞笛乐摇曳生辉,宛如一株株怒放的琼花,好不美丽动人。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梅花馆中,馆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但闻丝竹声声、鼓掌不断。
沛玉放声吹笛,叶芸尽情歌舞,两人渐渐沾染上满身洁白的花絮。此情此景固然美丽,但叶芸却越来越气短声弱,一曲将完,叶芸已是不支,微靠沛玉胸前,轻吟:
“奴家去也!……”
沛玉的玉笛突然鸣起一记响彻云霄的强音,笛身竟然随之爆裂。沛玉接口续道:
“情天怎别恨海归!”
叶芸笑得越发心醉,自两人相识至今,她还是第一次听沛玉唱了句曲词。
沛玉轻拥她入怀,共她在这一片满天素白中渐渐化去……
无心正在山头,一手托塔怀抱婴儿远眺他俩,孩子笑靥如花,手中赫然拿着一柄翠玉如意,而在他俩消失的地方,竟长出一株巨大的盛开着洁白无瑕花朵的美丽的琼花。
无心看着眼前这番凄凉景象,暗颂佛号:“阿弥陀佛。”径往山后走去,那里正有一条大鱼自由自在地喷水玩耍……
(全文完)
曲牌汇总
第二十一章茧园曲散演尽情天恨海琼花结解湮没断笛绝唱
天空中已然纷纷扬扬飘起鹅毛大雪,沛玉领着叶芸和宝云、宛儿恋恋不舍地走出据梧轩。
主仆四人缓步行到花神殿旁,放眼向荷花池看去,只见池中除了几枝枯折的叶梗,竟然什么都没有了。叶芸叹道:“想当初芙蓉盛开,满园清香,惹人心醉,如今天寒地冻,花期不再,竟连个凭吊的人也没有。花啊花,你生时美艳,可曾想过也有今日败象?你那几枝残梗若被风雪打折,再没了影踪,谁人还会记得有你焕发过耀眼的光芒?你生又何欢,死又有何悲?还不如别来这可怜的尘世空走一遭。”
沛玉听叶芸话中颇多伤感,赶紧岔开话题:“这雪一时半会恐怕也停不了,我吹支曲子作别这池莲藕,妹妹以为如何?”
叶芸点点头,轻轻倚在他肩旁,目光仍然忍不住洒向塘中残梗,但见得风卷雪飘,又有几支枯梗断折,她几乎都能听到折枝时的嘎嘎声。
沛玉拣了支《赏花时》吹了起来。
叶芸不禁因而想起《西厢记》第一本中老夫人唱的“夫主京师禄命终”那句,心知并非吉兆,却也不阻止他,只苦笑了笑,自他肩头缓缓抬起头来,噙着泪说道:“这曲子在元曲中用得最多,也不知我还能再有几时可以尽情聆听哥哥的笛声了。只可惜,我这些天身体不好,底气不足,竟不能为哥哥和上一歌。”
沛玉收起玉笛,心疼地看着她,劝道:“妹妹快别这么说,等你养好病,我们就可以一起吹曲唱戏了,我一定要将《琼花劫》写成一本最好的戏,让妹妹唱它。”
叶芸摇摇头:“恐怕我等不及你写成了,想想真是可笑,我们做兄弟时,能够琴瑟和谐、心心相印,可以我唱你的曲、你伴我的笛,可而今做了夫妻,却反而不能夫唱妇随。”
沛玉扶着她转身向前走去,边劝道:“我们走吧,快别说这些伤心话。”
叶芸掩住他的嘴,悄悄流下泪来:“我何尝不想有那么一天,能够将整本《琼花劫》从头唱到末,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会自己珍重,早早养好身体。何必要你来劝我?”
沛玉叹了口气:“只是我不知道这本戏何时才能写成。”他却不敢说昨晚他已写成情天恨海共化琼花的结局。
叶芸当然也不肯点明情天恨海的归宿,反说道:“无心大师上知过去、下知未来,你何不向他讨教讨教?”
沛玉却说道:“我也曾问过,大师却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真希望情天恨海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叶芸苦笑:“连你这写曲的都不知道,谁又能明了?不过,我倒相信他俩会有个好结局。”
沛玉担心地看她一眼:“你知道他们的结局?”
叶芸赶紧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我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大师为我俩结拜时曾说过我俩前世有一大劫,今生还会有劫,不过他又说只要我们结为夫妇就能化解它。我们已经成亲了,按理说这个劫也解了,或许是因为我俩还没有能够做到真正的夫妻同心、心心相印吧,但我相信我们也会有个美满的结果的。”
“啊?”沛玉最担心的就是这点,怕今生再蹈前世覆辙,却被她一语道破,他不禁仓促地“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芸见自己令他吃惊,立刻便有悔意,当下也沉默不语,只任宝云和宛儿扶着她向园外走去。
沛玉怕她伤心,没敢向凤姐等人告辞,只径往殿中取走了楠木塔心,又因吴府尚未打扫整理,他也不想立即住回去,只安排宝云和宛儿去吴府预先打理,自己则同叶芸住进了醉芳楼。
离开茧园,叶芸的心情反而平复了许多,而醉芳楼环境优雅,她正可以静下心来将基本写成的《琼花劫》重新修改润色,调整所配曲牌。在这段时间里,经沛玉上下打点,叶莲终于得以从轻发落,被判与其他人一起解京,不必再为叶蔷谋害张天成的罪名而披枷戴锁。
这一日,正是叶府上下押解起程的日子,拱辰门离昆山县衙最近,叶家诸人便要由此登船。沛玉和叶芸早早地下了楼,在醉芳楼门口等候。
在楼下路旁正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本就蜷作一团,见到他俩,立刻缩得更紧了,还将头夹在两膝之间,双手抱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叶芸心细,注意到这花子。只见他虽然披头散发、衣衫褴缕的连个样子也分不清楚,但却是眼睛雪亮、眉清目秀的不输常人。她不觉又细细打量他一遍,他却立即扭过头去。
叶芸轻轻扯扯沛玉的衣袖:“玉哥,我怎么看这花子有点象蔷哥哥。”
沛玉闻言,关切地注视了花子背影一阵,随即摇了摇头:“不会,蔷哥久居富贵,怎会如此猥琐,你看他躬腰驼背,哪一点象是蔷哥哥。”
叶芸叹息道:“刚才我见他那双眼睛非常熟悉,故此想起了蔷哥哥,你去给他几个钱,仔细看看会不会真是蔷哥哥。”
沛玉依言,从袋中取出几块碎银,走到花子面前,说道:“你谋生不易,这些银子就留着换口饭吃吧。”
花子微微抬头看他一眼,接过银子,沙哑着嗓子说道:“谢谢公子,愿你们夫妻白头偕老、富贵平安。”
沛玉趁机将他打量一眼,只见他眉眼乜斜、嘴角耷拉、满脸灰垢,岂有一点蔷公子的风范,不过是脸盘中略有些象叶蔷罢了。他失望地走回叶芸身边,轻声说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果然不是蔷哥哥。况且官府又在缉拿他,他怎敢随便在外抛头露面。”
“我正是想因为这样,他才要扮成花子呀。”叶芸分辩道。
沛玉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这是太过想念于他,心里才会这样指望。蔷哥风流倜傥,要扮也会扮个货郎小贩的,岂肯让自己蓬头垢面地出场。”
叶芸虽仍不死心,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就没再多说,恰巧这时叶莲一行被官差押解着出了衙门向这边来,她也就没再去注意花子长得到底怎么。
沛玉赶紧拿了两锭银子塞在官差手里,好言相告:“诸位官爷辛苦了,这点小意思就请大家买杯茶解解渴吧。”
用钱买时间与人犯说话,这种无本钱生意自然乐得多做做,官差们当即收下银子往一边喝茶去了,只远远地盯着这边。
“玉弟弟、芸妹妹,总算见到你们了。”叶莲一见他俩,不禁落下泪来。
沛玉拱手施礼:“见过太太,见过莲哥哥,见过各位姐妹们。莲哥哥还请自己振作,此去路途遥远,再没人照顾于你,你还要自己保重。”
叶莲叹了口气:“唉,真没想到那些下人竟被姓范的鸟官卖到苏州去换钱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没人侍候,真不知怎么过好。”
沛玉已然注意到此番发配中并无下人,但奇怪的是怎么也不见凤姐,却又怕其中另有缘由,就忍住没问,只说道:“莲哥已是家中梁柱,还请节衰顺变,好好照顾太太和姐妹们。茧园到了今日的份上,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有道是钱财本是身外物、千金散尽还复来,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在哪儿还不是一样过?我因芸儿身体虚弱,不然定随了大家同去。”
叶莲看看叶芸,苦笑一声,道:“我们这一去今生今世只怕再没有相见之期。如今只有芸妹妹托你的福,侥幸逃过这场劫难,可怜,世上往后再无茧园了。”
叶芸眼圈一红,不禁问道:“莲哥哥,凤姐呢?怎么好象没有见到凤姐?”
叶莲叹了口气:“凤姐要强,不肯受这份羞辱,昨晚在狱中撞墙自尽了。”
叶芸心里一惊,倏倏流下泪来。太太不由也以袖拭泪,哽咽道:“玉儿,你说我叶家倒是作了什么孽,要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场?”
那叫花子忽然站起来,在旁以杖点地作拍,合着音律唱了起来:
讨饭行脚打竹枝,花子有歌唱前程,
朱门深院水长流,豪富权贵随风散。
人生本来多灾祸,乐极生悲全由己,
西行路上无知己,长夜当哭世道殊……
叶莲不由得看了花子一眼,心里暗暗有些吃惊,觉得他竟有点象是蔷哥,再想细辨,不料花子已边敲边唱,踏歌而去。
叶莲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说出来,他若是认错人倒也罢了,若真是叶蔷,岂不反而将他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