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园曲散-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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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玉冒冒然将叶芸抱进樾阁,边走边喊:“来人哪,快来人哪!”
叶芸知已进了樾阁,睁开眼来,倦怠地说道:“你别叫了,我不住这儿了,又有谁会到这地方来?再说园里连着出了这么多事,只怕能溜的全都溜了,你又能喊得谁听见?”
沛玉恨恨地说道:“这些势利小人!”
“也怪不得他们,树倒猢狲散,叶府已亡,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叶芸叹道。
“叶府还好好的呢,你快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且忍耐一会儿,我去找几件衣服让你换上。”沛玉宽慰她道,抱着她进去找衣服。
但是,樾阁中全是叶芸以前穿的男装,就连戏服也搬到了据梧轩中新设的戏房里,而她临出阁时做的几套女装也全带去了轩里,偌大的房间里竟找不见合适的衣服。沛玉无奈,只得找了件男衫换下她身上湿衣,又找了件大氅给她披上。
叶芸重着男儿装,却还是全付的女儿头饰,她不由得有些触景生情,想起以前的日子来,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我真是何苦来着,净把时间浪费在扮什么公子哥上。真是滑稽可笑,我早该与你朝暮相伴,却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好时光。”
沛玉心疼道:“芸妹切勿多想,我这就带你回轩里去。”
叶芸四周环顾一番,也不忍沛玉为她担心,遂点了点头。
沛玉又抱着她在丫环房里找出一顶纸伞,然后抱着她走出了樾阁。
“等等,让我看看。”叶芸在樾阁外又留恋地端详自己曾住的地方一眼,然后才说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很快,他们就回到了据梧轩,宝云手忙脚乱地帮叶芸换起了衣服,沛玉则走到外面暂避。
沛玉不由得回想起坑里所见的一切,不禁想起梦中所见的天姝炼丹情景。以前他总对梦中所见半信半疑,此刻才有些信了。只是令人费解的是,天姝炼丹的那些坛坛罐罐又怎会被老千岁用来修筑大云堂;叶家富可敌国,又怎会用这些旧古董来垫基石;叶家与这些东西到底有何关联?可惜,老千岁过早仙逝,否则,她或者能为他解开这个谜团。
沛玉正想到一半,宝云来报少奶奶已换好衣服,说是让他进去。他走进去却见叶芸正对着帐顶出神,那帐顶所绣恰恰就是一朵琼花,她本是为激励他早日写成《琼花劫》才亲手一针一线地绣上的,但此刻却仿佛其中另含了其它意思。
叶芸见到沛玉,忙收敛心神,问道:“茧园现在是呵气得倒,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沛玉想了想说道:“我看,我们不如等天晴之后搬到林厅去住,我还可以把酱厂、米厂、染坊重新开起来,另外,蔷哥以前经营的那些店铺现在已停了,也可以设法再开,待手头宽裕了,我们就可以重建大云堂,恢复往日的繁华景象。”
叶芸摇摇头:“话是这么说,可你哪儿有那些闲钱投入?即使有了你又哪有那么多精力?更何况你从来没做过生意,如何懂得经营之道?不是我不体谅哥哥的心情,让哥哥扫兴,依我看,我们也不要再想什么经营生意,不如早早写出《琼花劫》,刊刻成册,卖给各个戏班,一定会大受欢迎。”
“可是,我们总不能撇下那么多下人不顾吧?”沛玉犹豫道,“园里变故频发,若不能重振家业,只怕他们也没有活路可寻。”
叶芸反对道:“你以为那样他们就有活路了?莲哥哥关在牢中,这事还不知如何处置,即使不再深究,你也难重振雄风,再来一次抄家灭门又怎么样?俗话说树大招风就是这道理,与其把辛辛苦苦挣来的一份家业拱手送人,倒不如老老实实做个本份百姓。至于下人们倒不用担心,他们是吃惯苦、做惯事的,到哪一天都有自己的活法。到了茧园真个撑不下去要散的时候,那反而是一件好事呢,你想,叶家世世代代买了多少人进府?茧园星散,反而是解脱了他们,那岂不是叶家积的一份阴德?”
沛玉听她说得有理,不由点了点头,转而说道:“芸妹,今日事多,你怕也累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叶芸叹息一声,躺了下去,沛玉则走去隔壁书房,提起笔,欲再写《琼花劫》。
情天恨海的下落传到炀帝耳中,炀帝究竟是真龙天子,魄力非凡,竟不惜兴师动众,大兴土木,开凿了一条自京师直达扬州的大运河欲亲往说服两人进京。
情天恨海已然厌倦尘世纷扰,更不想另徙他处,思量再也无法躲过杨广,竟在平山堂后凭借天剑法力共同化作一株举世无双的琼花,从此再不见人。
杨广一路辛苦迢迢千里赶来,却迟了一步,非但没有见到两人,就连花期都已错过,竟是扫兴而归……
沛玉为免打扰叶芸休息,伏案疾书。但是眼见大云堂毁,叶芸又怎能睡得着,沛玉粗心,并不怎么在意梦中所见,但是她却始终挂念他因梦所得的戏文。她早就怀疑戏中所述与他俩关系重大,而经过今日大云堂雷击这件事,她不由得将戏文与一年来发生的事细细联系在了一起,这大云堂下的无数骷髅便是最有力的明证。想到这里,她立刻明白过来,沛玉所写恰是叶府前事,而戏中的情天恨海恰恰就是他俩前身,其它人也必定映射身旁人物。她全明白了。
想到这里,她也终于明白了沛玉为何迟迟不能写成《琼花劫》的原因,他总要写一个圆满的结局,而他们的结局怕是永远不得完美,是以他才无法写成。
叶芸不禁偷偷流下泪来,想不到前世之劫今生还得轮回报应。她悄悄起床,披上件衣服,就在妆台上铺张纸写道:
吴沛玉——钟情天——星官转世
叶芸——离恨海——天姝孽女
琼花劫——昆山琼花——扬州琼花
叶芸刚刚写好,忍不住咳嗽几声,她怕惊动沛玉,忙将这张纸叠起收好,愣愣地想到:“琼花,琼花劫?”
叶芸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沛玉这时也被她咳声惊动,赶紧过来扶她上床休息。
叶芸听话地在床上躺了下来,眼睛却盯着帐顶的琼花。此刻,她心里已经有《琼花劫》的结局了,虽然她心有不甘,但毕竟与沛玉能生死与共,她也知足了,心里顿时变得无牵无挂,很快便进入梦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沛玉就前往大云堂取回玉笛,刚要离开,却见陆进财领着一顶官轿冒雨闯进园来。官轿入园,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他忙迎上前去,拦住去路。
陆进财正要斥他闪开,轿里的人倒先发话了,只是声音冷漠,颇有兴灾乐祸之意:“算了,吴少公子乃是叶家的姑爷,又是先皇所赦,不要为难他。”
沛玉听出是范守长的声音,当下好言相询:“范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劳你大驾亲临茧园。”
范知县奸狡地一笑:“哦?你也想知道?陆师爷,你不妨先念给他听听,让他也知道本老爷为何这么早就赶来叶家。”
陆进财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大声念道:
“查:昆山茧园叶家,私通红船拳匪余孽,理该严惩。姑念叶家世受皇恩,涉案要犯已自裁谢罪,且红船余党图谋行刺本官不逞,俱已伏法,特免其立决之罪,押解进京,交部处置。苏州府。”
沛玉情知已无挽回余地,所幸叶芸已经嫁他,得以脱罪。他赶紧从囊中取出身边所剩银两,塞到陆进财手里,道:“小民夫人卧病在床,恐惊吓不起,她已嫁我为妻,不算叶家之人,还请陆大爷在大人面前代为求情,宽限一刻,我马上回去携夫人搬出茧园。待我们走后,茧园财物任凭处置。草民先在此谢过大人体恤下情之恩。”
沛玉说着作势躬腰。
范知县一听其中有利可图,立刻忘了前番在大云堂挨打的羞辱,说道:“罢了,本官也是奉命行事,情非得已。我且在此候着,你快快搬了出去。但是,茧园一切已归官府,你却不能带走分毫。”
“谢大人恩典。”沛玉说完,赶紧奔回据梧轩,要先带叶芸出去。
二十一
第二十一章茧园曲散演尽情天恨海琼花结解湮没断笛绝唱
天空中已然纷纷扬扬飘起鹅毛大雪,沛玉领着叶芸和宝云、宛儿恋恋不舍地走出据梧轩。
主仆四人缓步行到花神殿旁,放眼向荷花池看去,只见池中除了几枝枯折的叶梗,竟然什么都没有了。叶芸叹道:“想当初芙蓉盛开,满园清香,惹人心醉,如今天寒地冻,花期不再,竟连个凭吊的人也没有。花啊花,你生时美艳,可曾想过也有今日败象?你那几枝残梗若被风雪打折,再没了影踪,谁人还会记得有你焕发过耀眼的光芒?你生又何欢,死又有何悲?还不如别来这可怜的尘世空走一遭。”
沛玉听叶芸话中颇多伤感,赶紧岔开话题:“这雪一时半会恐怕也停不了,我吹支曲子作别这池莲藕,妹妹以为如何?”
叶芸点点头,轻轻倚在他肩旁,目光仍然忍不住洒向塘中残梗,但见得风卷雪飘,又有几支枯梗断折,她几乎都能听到折枝时的嘎嘎声。
沛玉拣了支《赏花时》吹了起来。
叶芸不禁因而想起《西厢记》第一本中老夫人唱的“夫主京师禄命终”那句,心知并非吉兆,却也不阻止他,只苦笑了笑,自他肩头缓缓抬起头来,噙着泪说道:“这曲子在元曲中用得最多,也不知我还能再有几时可以尽情聆听哥哥的笛声了。只可惜,我这些天身体不好,底气不足,竟不能为哥哥和上一歌。”
沛玉收起玉笛,心疼地看着她,劝道:“妹妹快别这么说,等你养好病,我们就可以一起吹曲唱戏了,我一定要将《琼花劫》写成一本最好的戏,让妹妹唱它。”
叶芸摇摇头:“恐怕我等不及你写成了,想想真是可笑,我们做兄弟时,能够琴瑟和谐、心心相印,可以我唱你的曲、你伴我的笛,可而今做了夫妻,却反而不能夫唱妇随。”
沛玉扶着她转身向前走去,边劝道:“我们走吧,快别说这些伤心话。”
叶芸掩住他的嘴,悄悄流下泪来:“我何尝不想有那么一天,能够将整本《琼花劫》从头唱到末,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会自己珍重,早早养好身体。何必要你来劝我?”
沛玉叹了口气:“只是我不知道这本戏何时才能写成。”他却不敢说昨晚他已写成情天恨海共化琼花的结局。
叶芸当然也不肯点明情天恨海的归宿,反说道:“无心大师上知过去、下知未来,你何不向他讨教讨教?”
沛玉却说道:“我也曾问过,大师却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真希望情天恨海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叶芸苦笑:“连你这写曲的都不知道,谁又能明了?不过,我倒相信他俩会有个好结局。”
沛玉担心地看她一眼:“你知道他们的结局?”
叶芸赶紧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我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大师为我俩结拜时曾说过我俩前世有一大劫,今生还会有劫,不过他又说只要我们结为夫妇就能化解它。我们已经成亲了,按理说这个劫也解了,或许是因为我俩还没有能够做到真正的夫妻同心、心心相印吧,但我相信我们也会有个美满的结果的。”
“啊?”沛玉最担心的就是这点,怕今生再蹈前世覆辙,却被她一语道破,他不禁仓促地“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芸见自己令他吃惊,立刻便有悔意,当下也沉默不语,只任宝云和宛儿扶着她向园外走去。
沛玉怕她伤心,没敢向凤姐等人告辞,只径往殿中取走了楠木塔心,又因吴府尚未打扫整理,他也不想立即住回去,只安排宝云和宛儿去吴府预先打理,自己则同叶芸住进了醉芳楼。
离开茧园,叶芸的心情反而平复了许多,而醉芳楼环境优雅,她正可以静下心来将基本写成的《琼花劫》重新修改润色,调整所配曲牌。在这段时间里,经沛玉上下打点,叶莲终于得以从轻发落,被判与其他人一起解京,不必再为叶蔷谋害张天成的罪名而披枷戴锁。
这一日,正是叶府上下押解起程的日子,拱辰门离昆山县衙最近,叶家诸人便要由此登船。沛玉和叶芸早早地下了楼,在醉芳楼门口等候。
在楼下路旁正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本就蜷作一团,见到他俩,立刻缩得更紧了,还将头夹在两膝之间,双手抱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叶芸心细,注意到这花子。只见他虽然披头散发、衣衫褴缕的连个样子也分不清楚,但却是眼睛雪亮、眉清目秀的不输常人。她不觉又细细打量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