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园曲散-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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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白他一眼,冷冷地说道:“我要他来见我。”说完便登上路旁一乘小轿,扬长而去。
叶蔷是知道她住醉芳楼的,见她这气势,只得再往据梧轩跑一次。
沛玉方才起床,刚梳洗毕,抬头却见到他在面前,不由吓了一跳:“你──”
叶蔷示意他别开口,自己没来由地说道:“她想吃了你。”
沛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跑,叶蔷一把拽住他,问道:“你往哪儿去?”
“我去见她。”沛玉答道。
“你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住哪儿?”叶蔷诧异地问。
沛玉不答,叶蔷便知他已了然,只得艾艾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就这样出去?”
沛玉愣愣,不知还有何事,叶蔷索性喊道:“银环,还不为公子改妆。”
银环忙取了易容诸物,沛玉却只是拿了条假须往唇上一按,就向外跑去,叶蔷只来得及吩咐银环:“让公子坐老爷的轿子去。”
主仆两人这便直奔醉芳楼去,刚到门口,还没等别人看清,沛玉已急急地下了轿子,直闯入小玉的房间。
小玉回头嫣然一笑:“你来了?”
沛玉急急地问:“怎么回事?”
小玉淡淡地说道:“我准备了几样精致的早点,想请你共进早膳。”
沛玉微微一笑:“蒙小姐垂青,小生不胜荣幸。”说完,欣欣然在桌旁坐下。
曲秀过来筛茶,然后便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你瞧你,今天那胡子怎么长斜了?”小玉指指他的上唇。
沛玉不在意地笑笑,伸手揭了下来:“随便唬唬人的。”
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小玉早已确信他绝非恶人,可为了爹爹的命令,还是出言相探:“你──你想不想抓住我?”
沛玉一愣,好笑道:“早上蔷哥还对我说,有人要吃我,我便想到是你了,我真不懂,蔷哥为什么要说你想吃我,你又不是大老虎,却把他吓成那样。你倒说给我听听,你怎么吓他的?”
小玉抿起嘴唇,不答。
“你肯定吓坏他了。”沛玉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玉突然说道:“我倒真是只老虎,就看你敢不敢抓我了。”
“敢,怎么不敢?”沛玉想也不想就说道。
小玉脸上立刻便有些变色,沛玉继续说道:“不过你肯定是个最最温顺的母老虎。”
小玉知他只是在说笑,依旧问道:“是老虎总要吃人,你不怕吗?”
这倒勾起了沛玉的心事,他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谁都知道老虎会吃人,你别惹它就不会吃你,这倒并不可怕。但有些人比老虎还要可怕,就是你不理他,他却早起了吃你的念头,哪怕你躲得远远的,躲他几十年,自以为再不会有人记得你,忽然有那么一天,他还是伸出了他的利爪,把你爹你娘,亲亲眷眷都一口吞了下去,你却还蒙在鼓里。等你身边所有的亲人都不见了,他的爪子还不知落在何处,你每天都得提心吊胆,生怕一觉醒来,面对的正是他的血盆大口,那才真叫人害怕。”
沛玉自以为小玉并不知他底细,却见小玉爱怜地看着他,同情地说道:“真要那样,还不如真的撞到老虎口里去,当面拚个你死我活。”
沛玉点头赞同,忽地一笑:“你看,好好的我却说这扫兴话,不说了,吃,这么多吃的,干嘛不吃?”
小玉见勾起他的伤心事,已是十分后悔,忙附和道:“好啊,我也饿了。”
沛玉因想起往事,已有些不快,只埋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胡乱往嘴里塞着,小玉后悔自遣,也没话可说。吃完后两人也无甚话说,小玉抚琴轻歌一曲,沛玉已觉无趣,遂早早提出告辞,小玉也不加挽留,只是小心地为他粘上假须,手挽手地送他下了楼。
银环正站在轿旁等他,直到他坐上轿子,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小玉恋恋不舍地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大哥,我此去路途遥远,只怕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你就当是从没见过我,把我忘了吧。”
“嗨,怎说这丧气话?”沛玉皱眉道,正想劝她,银环已催着起轿。
小玉随着轿子跑了几步,这才站定,大颗大颗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到了晚上,沛玉去樾阁向叶芸告辞,说要去苏州一趟,把个叶芸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怎么,你、你明天就去。”
沛玉点点头:“我早就和别人约好的,只是怕你生气始终没敢告诉你,还请芸弟见谅。”
“你去苏州有事吗?”叶芸问道。
“也没什么事,还记得红船的曲姑娘吗?她爹爹病了,不巧又订了苏州的一台戏,来求我帮忙。”沛玉实说道。
“她?”叶芸反感道,“不许去。”
沛玉有些为难:“可早几天就约好了,现在去推,让人家一时间去哪找人?”
“这我不管,就是不许去。”叶芸任性道。
“芸弟,你总不希望我失信于人吧?”沛玉有些生气了,板下脸来。
叶芸见他不听自己劝告,气得一跺脚进了里面,还关上门不让他跟进去。
沛玉接着又禀告过叶老爷,老爷只是叮嘱他几句,倒并不过分阻拦,毕竟他只在昆山惹人注目,谅来去苏州不会有人注意他。
第二天一早,小玉果然在醉芳楼,不过沛玉去时,她正在睡觉,直到沛玉径直进屋,上次的曲秀才从她褥中匆匆起身离去。
小玉在床上半坐起来,用被子掩着身体,裸露出一双玉臂及肩膀。她本想赶他,一转念却说道:“大哥,来得可真早啊。”
“哦,对不起,我出去等。”沛玉忙要退出去。
“不要紧,你先坐着,我正想在床上呆一会儿。”小玉不在意地说道,“你若出去,分明是和小妹见外了。”
沛玉只得留了下来。
“你坐。”小玉道。沛玉依言在凳上坐下。
“不是,你坐这边来,好说话些。”小玉向他招了招手,拍了拍床沿。
“这……”沛玉为难道。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难道要将我当外人?”小玉微皱眉头。
沛玉勉勉强强地坐到床沿上。
“大哥。”小玉轻舒玉臂,握住他的手,被子从她胸前滑落,沛玉赶紧闭上双眼。
小玉好笑地摇摇头:“大哥,你真太见外了,我穿着衣服呢。”
沛玉迟疑地睁开眼睛,她哪里是穿着衣服,她只是在胸前围了一块肚兜,这未免过于尴尬,他只得没话找话道:“小姐真是敢做敢为,女子演戏,实是难得一见。”
小玉笑了笑:“何止这些呢,你不如直说,女人嫖娼,简直是天下奇闻呢。”
“这……”沛玉尴尬地笑笑。
“难道嫖娼只是你们男人的权利不成?还是哪家王法规定了?大哥,我本以为你也是性情中人,想不到你竟认那死理儿。”小玉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素来不将自己看作女流,所以凡是男人做的事情,我也定要去做一做。”
沛玉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哥!”小玉推了推他,“你真是少见多怪,人生短暂,何不及时行乐。”
“在下对小姐见解不敢苟同。”沛玉这才定下神来,说道,“在下从来循规蹈矩,纵然来此青楼,也只为品酒点菜或是赏舞听曲,从不敢有半点出格之举。”
小玉愣愣:“哦?难道你从来没做过那种……那种出格举动?”
沛玉摇摇头:“人当先守身如玉自敬自重,才能得人敬重,小姐年纪轻轻,该当自行珍重。”
小玉笑了笑:“这是各人行事,大哥不必再劝。”
“小姐日后嫁人妻为人母,怎能相夫教子?”沛玉劝道。
“这个不劳大哥费神,小妹并不将大哥当外人,日后也不会将这付臭皮囊赖给大哥,不必大哥操心,我们只是朋友,大哥自管珍重,小妹只管自行其乐,各不相干。”小玉说道。
沛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还是起床算了,免得你为难,你若要回避,小妹自不敢留,你若愿留下,也不见外。”小玉也叹口气,说道。
沛玉笑笑,出门到外面去等,呆在门外的曲秀这才进屋去。待两人梳洗整齐,三人才往红船去。
但是船行并不往苏州去,反而向东去了青阳江,青阳江上竟是船帆如林、热闹非凡。红船到时已是中午,曲家班稍事休息后,小玉就带着戏班去了一艘挂着“苏州府”旗帜的官船上去唱戏。
曲家班这天下午演了半本《牡丹亭》,引得郑衡连连拍手称赞,别的船只也纷纷靠拢过来,争相围观,到傍晚才收场,郑衡立刻赏了一百两银子,并点明明天再唱。
待小玉回舱卸妆,沛玉不由赞道:“小姐真乃女中英才。自古以来唱戏的女子就不多,唱昆剧的更是凤毛麟角,象曲小姐这样人长得漂亮曲又唱得好的就恐怕再难一见。在下深表钦佩。”
小玉卸下头上发钗,笑道:“大哥什么时候忘了,你们昆山可有两位鼎鼎大名的女戏子呢。”
“哦,是谁?我怎么不认识?”沛玉感兴趣地问道。
“吴三桂的小妾、玉峰歌妓陈圆圆,她唱的昆剧、散曲惊天地泣鬼神,才引来了大清入关,在昆山的盆渎村还留着她的旧宅呢。画兰名妓冯素蓉,康熙十八年曾在盛珍示家演出《浣沙记》和《西厢记》。女子演戏早开先河,大哥要赞不妨赞她二位。”小玉当即说道。
沛玉笑了笑:“你说的是那两位古人,是我孤陋寡闻,小姐演得一天,也累了,我这就去记下来,待回到昆山再翻史志详加印证。那陈圆圆我早听过,冯素蓉怕是顺治年间的事了。”
小玉笑笑:“是顺治年间的。”她也不留他,管自重新妆扮起来。
次日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民间又称中天节。到了中午,红船上备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宴请伙计,而一旁的青阳江上,龙舟竞渡也正逐渐进入高潮。只见一条条龙船上,各家在自己那方寸之地上挥拳舞棒翻筋斗,相互展示自己的精湛武功,曲家班因是文班,自不能与人比拳脚,只是边饮酒边欣赏。整条江上彩旗飘扬、锣鼓喧天,江边其他船上、岸边江堤,则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正当日驻中天,红船上人纷纷忙着将泡入雄黄的酒液遍洒船上各个角落,在舱中又煨上了苍术白芷,香气浓烈刺鼻。沛玉用一块锦帕捂住鼻子,逃到了舱外,不解地问:“这是做什么?好不刺鼻。”
小玉看看他,心中暗暗好笑:“大哥真是养尊处优惯了,连苍术白芷雄黄这等端午必用之物也不认识,这是用来杀虫除秽的。”
沛玉笑笑:“端午习俗我知道,这药味刺鼻却不曾闻过,让小姐取笑了。愚兄寡闻,什么都不懂倒是真的,养尊处优又从何说起,你看我象吗?”
小玉并不回答,只说道:“等会儿就要划龙船了,你看,今天这桌酒席就摆在船顶上好不好?一来舱中气味正浓,外面空气清鲜,二来也正好饮酒观战,一举两得。”
“这是你的地方,自然是你作主了。”沛玉道。
“那就开席吧。”小玉吩咐道。
立刻,在红船顶蓬上摆上了一张大圆桌,众人围桌而坐,菜肴倒也丰盛,正中是一大盘粽子,边上一圈儿摆着醋溜夏鱼、清蒸仔鸡、红油焖肉、粉条腊肠及一些咸蛋皮蛋,更备上了一整坛雄黄酒。
众人环立桌旁,却并不落座,眼看着热气腾腾的酒菜,却都无动筷的意思。沛玉不由说道:“曲小姐,大家都等你入席呢。”
小玉却笑了笑:“还有一道菜,这就来了。”说完,她亲自下厨端了一盆菜上来,沛玉看了看,原来是一盘不起眼的百叶包。
“大家请入席吧。”小玉摞下话来,众人纷纷落座端坐。
小玉自桌上拿了四只粽子,用一只海碗盛了,然后起身离座,走到栏杆边,手捧过顶跪下磕了三个头,将粽子连碗一起扔进江里。
沛玉见了肃然起敬,对小玉有了一些新的看法。小玉虽为女流,平时有些做法放荡不羁,可是却崇古尊贤,现在恐怕已没有什么人再重视这类细枝未节了。他不由得赞叹道:“小姐真乃女中丈夫,屈大夫若是魂魄有知,今日还有人祭典他,也该瞑目了。”
小玉站起身,微微笑道:“这些可是我亲自包的呢,大哥可想尝尝?”
沛玉黯然神伤:“你是不是在说我也该投江自尽?否则怎能吃到江中的粽子,可惜我全家皆被谗言所害而发配异乡,纵然投入江中,又有谁会包粽子祭我?”
小玉看了看他,眼睛不由一亮,却不动声色地说道:“谁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