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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离魂衣-第8部分

小说: 离魂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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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心里一动。姓胡,跛腿,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她心底那个秘密的芽又蹿了一蹿,蠢蠢欲动,随时都会破土而出。隐约地觉得,秘密的根就在这老人身上,他是谁?
葬礼安静而热闹地进行着,已经到了尾声,新任琴师拉起胡琴来为胡伯送行,人群渐渐散去。
张之也有些无趣:“还以为会唱戏呢,闹了半天,还是老一套。咱们也走吧?”
小宛答应着,脚下只是延捱。
忽然间,那轮椅上的老人睁开眼来,很准确地指向水小宛,对孙子耳语了一句什么。那做孙子的惊异地看了小宛一眼,便径直走过来。
小宛心中栗栗,站定了等待。
——果然是邀请她相见。
连水溶也觉得惊讶,远远地将女儿看了一眼又一眼。小宛只做看不见,迎着老人走过去,问:“您找我?”
老人看着她。
可是,那能算看吗?那样老的脸那样老的表情,把什么都给嘲弄了,连同人的目光。当他看你的时候,你弄不清他是不是真正看到了;而当他闭上眼睛,你反而会怀疑他仍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地窥视着你。
“你像一个人。”老人嘶哑地说,声音仿佛不是从口腔里传出,而是通过肺叶摩擦产生。随着问话,一股东西腐烂的气味自他口中传出。
小宛打个寒噤,隐隐地猜到答案,却仍勇敢地问:“谁?”
一个人老到一定程度,大概严格地说已经不能算个真正的人。要么半鬼,要么半神。小宛不敢怠慢。
“若梅英。”老人一字一句地答,近乎咬牙切齿。
小宛大惊,忍不住抓住轮椅的柄:“您认识若梅英?”
“我认识她?”老人忽然桀桀地笑了,像夜枭,“我认识她吗?”笑声像开始的那么诡异一样,又诡异地戛然而止,纵横的皱纹藏着邪恶与欲望,是陷人的阱。“我当然认识她!”
“胡伯在死前看见了她。”小宛忍着恶心和恐惧,冷静地说。本能地,她对这老人有种抗拒。
“我也看见了。我知道她回来了。”老人又在笑,又是那样忽然开始又忽然停止,“我知道她要找我,我等着她。”
“她为什么要找您?”
“你不知道吗?”老人翻翻白眼,忽然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小宛噎住。她从来没有同这么老的老人打过交道。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最老的古董了,比奶奶更老的人,干脆就是历史教科书,应该没有情绪或者性格,然而这老人,个性得让人啼笑皆非。他简直是个怪物。
不等她想明白该怎样回话,老人已经向孙子孙媳打个手势,两人立刻上前推起他便走。
小宛急了:“请等等。”
那做孙子的显然已经很不耐烦:“小姐,我还要去给我父亲捡骨,没时间在这里陪你聊天。”
“捡骨”这个充满寒意的词儿吓住了小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轮椅已经去得远了,老人却忽然很麻利地在轮椅上回过头来,问:“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张朝天?”他的态度又轻佻又邪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乎还眨了眨眼,使那一脸皱纹扭曲得更诡异了。
张朝天?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小宛正努力回忆,忽然眼见一个少女哭泣着从对面跑过来,眼看要撞到张之也,忙叫一声“小心。”顺手将张之也一推。
张之也打个趔趄,莫名其妙:“干嘛推我?”
“你差点撞着人。”小宛回身一指,蓦地呆住,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
门口处,胡伯的亲属还未散尽,另一队候着大厅开追悼会的家属已经等不及往里走,一位手捧遗像的悲痛万状的中年妇女被人群簇拥着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哭:“女儿啊,你死得惨哪!叫那个司机断子绝孙啊!那么宽的街,那么多的人,他为什么单单要撞你啊。女儿啊……”
“是
车祸。”张之也叹息,“死者还很年轻……”回头看一眼小宛,“咦,你又怎么了?”
小宛目瞪口呆,直勾勾地望着那张遗像,脸色灰白,浑身发抖。那像上的人,不正是刚才从身边跑过的少女吗?她又一次见了鬼?!
“小宛!”张之也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有事瞒着我?”他一直望到她的眼睛里去,脸上少见的认真,“我感觉得到,你被一件很大的事困扰,是什么事,能告诉我吗?我能不能帮你分担?”
小宛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开口问:“之乎者也,你信不信有鬼?”


离魂衣 第二部分

第六感(1)

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荡,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可是她真实地发生了,发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风吹皱一池涟漪那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只水碗里也会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戏,亦或戏弄人生?
小宛摊开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掌纹。都说人一生的命运都写在手心里了,可是,谁能明白,纵横的掌纹里,到底写着怎样的玄机?
张之也将她的肩搂了一搂,柔声问:“还在害怕?”
“有一点。”小宛低声答,将头靠在张之也臂弯里,满足地叹一口气,“现在不怕了。”
他们现在正一起坐在地铁站口的栏杆上,就像当初她和阿陶所做的那样,并肩看人流不息。
然而,两张阳光灿烂的青春的脸,谈论的却是关于死亡的事情。
“你相信我吗?我真地看到了胡伯死的全过程,看到了那只手,那么美,又那么可怖……”小宛打了个寒颤。
张之也觉得了,将她搂得更紧些。
多么感激,他没有怀疑她胡言乱语,而是认真地帮她做出分析:“通灵的经历很多人都有过,但又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你是个敏感的女孩,很容易受暗示,尤其阴气重的地方,像戏院故衣堆里,电影院,火葬场之类,就会同冥界沟通。”
有了之乎者也这样一位盟军,小宛的感觉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这样继续独自挣扎在鬼域里,她会不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溃而发疯。
隐忍得太久,恐惧得太久,孤独得太久,她终于向他缴械,将所有的心事合盘托出。
而他,也终于在举棋不定中,下定决心接住她伸来的双手,接住她隐秘的心事,接住她纯洁的感情。
“宛儿,任何时候,我会和你在一起,没什么可怕的,不管什么事,我会帮你承担。”
他将她带出殡仪馆,走在马路上人群最拥挤阳光最灿烂的地方,鼓励她:“通灵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能证明你比常人多出一个接收信息的频道,也算是特异功能的一种啊。如果这样想,不是很好吗?”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里,走在大太阳底下,说着笑着,上车下车,不知怎么,就又来到了这熟悉的地铁口。
也许,是天意注定她的每一次爱情都要从这里开始?
当一个女孩肯对一个男人交托心事的时候,往往同时交托的,还有自己的感情。
爱情是在那样不经意间发生的。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有了这种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见鬼。我真恨死了这种能力,又不敢对人说,怕大家笑我发神经。”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设法揭开秘密的真相。通常来说,冤魂不散多半是因为有什么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帮她了结心事,也许她就不会再缠你了。”
“到底是做记者的,分析什么都井井有条。”小宛掰着张之也的手指,满心里都被温柔和喜悦涨满了,这会儿,她倒真是有些感谢那只鬼了。“对了,你调查会计嬷嬷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我还急着听故事呢。”
“你不是讨厌挖人隐私吗?怎么也这么八卦?”
小宛嘟起嘴:“这件事同若梅英有关嘛。”她将那天与赵嬷嬷的谈话告诉了张之也,问,“你猜,赵嬷嬷到底为什么会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张之也笑,“这宗个案,咱们缓一步再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请你带我去拜见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当然了。要问梅英的事儿,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去问你奶奶。而且,我也很想拜见一位真正的戏行前辈,做个采访呢。”
小宛忍不住又说一遍:“到底是记者,什么都想到‘采访’两个字。”
“谁说的?我脑子里可不只是有采访一件事哦。”张之也的眼睛亮亮地,面孔逼近水小宛。
小宛又惊又羞:“你干什么?”
“你不是怕自己阴气太重吗?”张之也坏坏地笑着,将小宛搂得更紧了,“我要过点阳气给你。”
他们的唇紧紧贴在一起,小宛只觉脑子“轰”一下,所有的思想都静止了……
张之也的到来,使小宛妈显得颇为紧张,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上门呢,不禁跑前跑后地忙碌,借着送茶送水果,闲闲地问起人家祖宗八代。
张之也规规矩矩地坐着,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教书,都已经退休了……他们四十多岁才生的我,但是并不娇惯,我什么活都会干的……毕业三年多了,从上大学时我就在外面兼职,现在做记者,主要是采访,偶尔也拉广告,收入还可以……”
小宛渐渐有些坐不住,撒娇地:“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啊,你们谈你们谈,我不打扰你们。”妈妈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线竹针要回避。临行又特意留意了一下张之也的脚——这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在进门处换了拖鞋,现在他的脚上是一双雪白的线袜。一个袜子雪白的年轻人是有教养而注重细节的,学坏都坏不到哪里去。
这时,那个有教养的年轻人站了起来:“阿姨,您忙您的。我来,是想拜访一下奶奶,做个采访。”
“你去你去,我不打扰。”妈妈笑眯眯地走开,很显然,她对这个白袜子青年十分满意。
小宛皱眉:“我妈平时没这么八卦的。”
张之也笑嘻嘻:“看来我这伯母路线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装听不见,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里走。
比起妈妈来,奶奶反而显得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的样子,很庄严地坐着,由着张之也鞠躬问好,只抬抬眼皮,说声“坐吧”,一幅慈禧接待李莲英的架势。
张之也对小宛眨眨眼,意思是说:你家老祖母恁好派头。
小宛暗暗好笑,对他皱皱鼻子做答。
于是采访开始。
张之也的提问开门见山:“若梅英是哪一年来的北京?”
“那可说不准。若小姐是名角儿,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里请就去哪里,两地跑着,没定准儿的。老北京、
上海人,没有不知道若小姐的。”
“那些戏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谁记得?”奶奶颇骄矜地答,“赵钱孙李,周武郑王,那么多戏迷,谁耐烦记着他们姓什么?”
小宛暗笑,奶奶答记者问时远不像回答自己孙女儿那样爽利,讲究个迂回宛转,拿腔拿调地颇有几分做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帮着张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个?”
“他今年大约九十多岁,长短腿,是个瘸子。”小宛提醒着,一边想,也不知道胡老头的瘸是先天还是后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与胡伯可堪称“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胡瘸子。”
“哪个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让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认识一个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给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店老板。有一次小姐开菊宴……”
“菊宴?”
“是啊。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奶奶一说起这些繁华旧事就来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遥远的四十年代,“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张之也却不会跟着跑题,只追准一条线儿问到底:“奶奶还记得胡瘸子开的店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卖胭脂,却卖布。
暗花,织锦,平纹,斜纹,纺绸,绉缎,烫绒,丝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汇成色彩的河流。既华丽,又谦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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