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泪痣-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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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啊。”我答。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她不耐烦地朝大街上一努嘴巴,却忍不住扑哧一笑,语气顿时柔和下来:“我已经请好假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在婚纱店里和望月先生聊天,说起想去一趟北海道,没想到望月先生一口应允,只说由他来照顾婚纱店即可,条件是我去一趟他的一个老朋友家里。这个老朋友也是摄影家,已经过世了,但过世之前将自己的几幅得意之作送给他,只是由于担心邮寄的时候难免会磨损,这几幅作品就还一直留在老朋友家里,假如我顺路带回东京,也算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望月先生甚至希望我去得越早越好。但是我实在担心扣子,反倒犹豫起来。终了,由于我改编《蝴蝶夫人》一路顺畅,和筱常月见一次面就更加显得有必要了。我在遮遮掩掩地劝说了扣子许多次最终无果的情况下,终于决定还是要去一趟北海道。
话虽这么说,内心里还是觉得像个正在逃亡的杀人犯一样见不得人,只要扣子一看我,我的心里就慌了,底气就不足了。
现在好了,我们一起从表参道出来,坐电车到东京火车站。
火车驶出东京市区之后,窗外明亮的灯火逐渐被黑暗的四野所替代,车厢里都是为追踪“樱前线”而前去北海道的人,樱花开放的季节,痴迷于樱花的日本人沿着樱花开放的路线从东京前往北海道,这就是所谓的“樱前线”了。 “真好啊。”
扣子舒服地在我怀里伸了个懒腰,突然问我:“嗳,真的,你有一天会成名人吗?”
“什么?”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种成天被记者追着恨不得要躲起来的人,一开口就喊‘做人难,做名人更难,做名女人更是难上加难’之类的话。”
“你的比喻倒是很有意思嘛。”
“从前,还没来日本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名演员一起演出过,刚才这句话就是她说的。”
“演出?哈哈,狐狸尾巴被我抓住了吧,你没出国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啊?”
“以后再说吧。”她愣了愣,回答我。
那么,我就只好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应该是没可能的吧,这里可是日本啊,再说,我靠什么成为名人呢?”
“你不是要写小说吗?”
“写小说就能成名人啊?呵呵,许多人写了一辈子都默默无闻,况且我还在日本呢,哪有这么容易?”
“我不信。”她突然从我怀里挣脱,盯着我看:“我知道,有一天,你是会回去的,而且我敢担保,假如你好好写小说的话,成名人是早晚的事。”
“好好好,”我苦笑着去再把她拉到怀里来:“回去也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成名人岂不更好?那样我们就可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了啊。”
她不再答我的话,全身冰凉:每到她心情不好,她的身体也随之冷淡下来。在沉默中,我可以感觉出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在运转,我莫名地恐惧着这个我看不见的东西。
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两节车厢的过道处抽烟,既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站台上也空无一人。信号灯发出的雪白光芒里,一只被这光芒照花了眼的鸟跌跌撞撞地飞到了候车厅屋顶上竖立着的一面可口可乐广告牌上歇脚。
我的注意力被这只鸟吸引走的时候,扣子突然笑着问:“你说,我敢不敢跳下去,就让你一个人去北海道?”
“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就在这时候,我看到站台上的一角里列车员正在挥动手里的绿旗放行,车门行将关上,就故意改口说:“敢吗?我说你不敢。呵呵。”
话未落音,我已经感到后悔,但全然来不及。她就像一阵风,我根本来不及伸手去阻止,她已经跳下去。几乎与此同时,车门关上,火车在轻微而短暂的颤动之后,犹如离弦之箭般往黑夜里狂奔而去。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我甚至来不及叫喊一声。
愣了片刻,我想起身上还有手持电话,就跑回座位上取出来后赶紧给她打,通了,但她却没有接,我当然不肯死心,就一直拨过去,但是,她就是不接。我手足无措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烟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电话通了,她哇哇哭着说:“对不起,我错了。”
够了,听到她的声音就够了。我从来就不曾埋怨过她,即使在刚才我最绝望的时候。
“公孙大娘你知道吧?”我知道怎样使她平静下来,马不停蹄地开玩笑,“唐朝的舞剑高人,你已经赶上她的功夫了。只恨我不是杨六郎,要不,你绝对可以做从夫上阵的穆桂英了。”
她扑哧一笑,却又哭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没有没有,小的哪敢呢?能被您呼来唤去是我的福气啊。”我赶紧问她,“你现在在哪里?还在站台上?要是还在的话,我以你男人的身份命令你,赶快去买最快一班回东京的票。”
“切,想得美,想抛下我当陈世美啊,休想!”停了一停,她终于揭开谜底,“算了算了,不吓唬你了,我已经快到你前面了,下一站我就上车,我们胜利会师。”
我不禁目瞪口呆,连连直问:“不可能吧?”
电话突然断了。
半个小时之后,在下一个站台上,我看见了扣子。列车徐徐进站的时候,当我看见扣子,鼻子竟是一酸。可是,车门一开,我们看着对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站在站台上不动,横眉冷对:“抱我上去!”
“遵命遵命。”我不迭地扔掉烟头,跳下站台。
刚刚把她抱上去,车厢里的灯灭了,灭就灭了吧,反正我们也都不需要了,我要的东西已经抱在怀里了。
我终于没有忍住好奇之心,去问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本事,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到站台上和我相逢一笑。她不回答,却哭着问我:“就算是真有机会当名人,也不要当好不好?”
我这才明白这突然的变故到底是从何而生。我把她抱在怀里,说不出话来,只感觉一股热流在我体内四处游弋,直至冲撞。我想告诉她:我只想和她过小日子,点一大堆炉子,生一大堆孩子,其它种种,我一概不想要。至于我们谈笑的所谓名人,姑且不说与我无缘,即使活生生撞上,但凡和我的小日子有丝毫冲撞,我一定会拂袖而去。
“别怪我。”扣子哽咽着说:“本来只是个玩笑,可我就是想得越来越疯,就像有一大帮人围着你,我却只能躲得远远的,身上就越来越凉,那天晚上的感觉一下子就来了,老毛病就犯了,死命问自己:蓝扣子,你配过这种生活吗?你配和他站在一起吗?答案是不配。正好车停了,我就想从门口跳下去,离你远远的,在心里说毁了这种生活才好呢。问你的那句话———猜我敢不敢跳下去———也是突然想起来的,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一样会跳下去。
“其实,我一跳下去就后悔了,车一开动,我就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撒腿就跑,跑出车站以后,就到处去找出租车,想找辆出租车把我送到下一站去。也是凑巧,出租车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个瞒着父母骑摩托车出来兜风的中学生,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我继续去抚摸她的头发,良久之后,我点起一支烟往窗外看:火车又刚好钻出一条漫长的隧道,一群被惊醒的鸟四散着和火车一起飞离栖息了大半夜的隧道,出了隧道,再飞上铁路两侧樱树的顶端,终于惊魂未定地开始了喘息。
我知道,这平常的所见里,隐藏着我们的爱和怕,还有永不复还的青春。
第十七章
我们过着多么过分的生活啊,在扣子看来,这简直就是奢靡了——一大早,筱常月在札幌车站的出站口接到了我和扣子,怀里还抱着一大束带着露水的波斯菊,还说起了她安排好的计划:先去吃早餐,上午我们随意安排,看电影逛街打电玩都可以,只是北海道著名的花田还没到观赏的时间,实在是遗憾得很;中午就去中华料理店里吃淮扬菜,吃完饭开车去被称为“日本最后秘境”的知床半岛,去的时候要多买些长脚蟹带上,天黑之后可以在沙滩上烤来吃,当然,“尤其是你,可别忘了买啤酒呀。”她笑着对我说。
说着,她突然停下来,对扣子说:“你真的好漂亮啊。”一边说一边把怀里的花递给她,却又对我说:“你也真的很有福气。哎呀,今天真是高兴,真的,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扣子也一直在盯着她看,虽然没有说话,但我可以从她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来,她喜欢筱常月。果然,她展颜一笑,接过带着露水的波斯菊,对筱常月说:“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于是,我们跟随筱常月出了车站,上了那辆红色宝马,一刻钟后,在ENYAMA 动物园附近的一家三层北欧风格建筑前停下,这就是吃早餐的餐厅了。
直到我们上了三楼,在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ENYAMA 动物园里的水族馆、热带动物馆和绿油油的草坪被尽收眼底,我还是有种不真实之感,不仅是因为我和扣子寒酸的穿着看上去几乎和这家餐厅格格不入,而是因为筱常月,她太高兴了,尽管还是像一朵冬天里的水仙,但是有阳光照着,水仙就开了。
吃完早餐,我们还有半天时间可以在札幌市区内任意闲逛,又有香车宝马,实在是惬意得有些过分了。筱常月告诉我们,我们的运气的确不错,正好碰上知床半岛今天下午二时整放开旅游路禁,这才有机会去见识一下“日本最后秘境”到底是何模样。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去干点什么才好呢?
扣子提议去打电玩:“好长时间没玩过了,一轻松下来,就特别想去找点刺激。对了,打完电玩再去看场恐怖电影就更好了。”我自然没什么意见,筱常月也不反对。
结果,我们不光打了电玩,也看了恐怖电影。看完电影,从电影院里走出来,阳光明亮得已经有些刺眼了,空气里弥散着海水味,还有浓重的花香。
一会儿,筱常月从超市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两个大纸袋,我和扣子跑过去帮忙,见吃的喝的东西装得满满的,扣子笑着问筱常月:“呀,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早已变成惊弓之鸟,一听见扣子说诸如“是不是太过分”、“我配不配”之类的话就觉得心惊肉跳,就赶紧说:“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
“为什么?”她问。
“你想啊,一个人的一辈子总得有这样几天吧,说是苟且偷生也好,说是醉生梦死也罢,反正总得有这么几天,那你就当现在就是我们非享受不可的那几天罢了。”
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笑了:“你说的也有道理。”
中午,筱常月带我们去吃本膳菜。所谓本膳菜,就是从日本室町时代起就规定下来的接待客人的正宗菜肴,现在已不多见,只在婚丧宴会上还有所保留,其繁复程度简直难以言表。当然,我们吃的只是一套菜谱中的一小部分。但是由于吃每个菜时都要喝一点不同的酒,我竟然一反常态的不胜酒力,在去知床半岛的路上,一上车就睡着了。从梦中醒转过来,下午三点已经过了。
继续往前行驶,这时候,举目所见的景物美丽得几乎使人不敢相信它们就如此真实地袒露在自己的眼底:雪山下的樱桃树,阳光里金针般倾泻的雨丝,还有虚幻至极后和天际融为了一体的海平面。
“实在对不起,有件事情没来得及通知你,”扣子转过脸来对我说:“我们决定今天的晚饭由你来做。”
“不会吧,哪有大老爷们做饭的道理?不怕我休了你?”我故意说。
“美得你吧。告诉你,晚饭要是做不好,我们就把你扔进海里喂鲨鱼。”
筱常月一直含着笑听我们拌嘴,这时才问了扣子一句:“你们总是这样吗?”
“是啊,生命不息吵架不止。”我替扣子回答了。
“真好。”筱常月说:“真好,这样才给人在生活的感觉,我就没有你们这样的时候,所以,有时候,一天过下来后觉得像是没有过。”
说着,她“呀”了一声,抬高了声音说:“前面大概就是罗臼岳了。”
我们往前面看去:夕照之中,一道山顶被残雪覆盖的山麓处处都闪烁着奇幻的光轮,从山脚到山顶,时而簇拥时而分散的原始彩林正有节奏地随风起伏,不时有一片红色的鸟群翩飞其中;山脚下的湖边草地上,已经有数十个帐篷支了起来,但是更多的帐篷支在了山脚下更靠大海边的沙滩上,先来一步的人已经在帐篷前生起了篝火。这也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找到车位停好车,我们先去租帐篷,再走上松软的沙滩,支好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