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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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当下淡然说:“你言过其实了,依我这个外行人看来,滥片多过好片,何足以
惧。”
“可是我从来不靠噱头。”
“那正是你的特色。”
“多么乏味的特色。”
“我明白了,大导演,你并不是担心你的作品不够好,你只是担心你的作品不是最
最好,活该!”
“胡说。”
“你要年年考第一,居首榜,拿一次第二脸色便发绿,这正是我认识的余芒。”
“冤枉,我从来不是妄想狂,我只不过想继续生存,我还年轻,尚未能退休,不拍
电影,又何以为生,我根本不会做其他的事。”
“余芒,我开始了解你的压力,你把自己逼得太厉害,你成日想胜过谁呢?”
“我自己。”
“什么?”
“一部比一部好,你明白吗,下一部比上一部好,一直有进步。”余芒握紧拳头。
“生活不是竞走,放松。”
“如果不与光阴比赛,生活没有意义。”
两人越说越玄,方侨生夷然说:“自古将相名人,谁斗得过如水流年。”
余芒跳起来,“我们的确不行,但我们工作的成绩可以永久流传。”
医生怔一会儿说:“我要加倍收费,越听越累,你的烦恼天天不同。”
真的,本来只有导演余芒的烦恼,现在还加添了另外一种心事。
余芒还想说下去,方医生的秘书推门进来,“余导演,你的制片林小姐在楼下等你,
说有要紧事。”
余芒说:“我得走了。”
方侨生叮嘱她:“今晚我出发去开会——”但余芒已经出了门。
小林坐在她的小轿车里,神色呆滞。
余芒走过去,轻轻地问:“票房欠佳?”
小林抬起头强笑道:“平平。”
大家沉默一会儿。
余芒安慰她,“不管它,我们努力下一部戏。”
小林信心动摇,“那个题材值得开拓吗,主旨是什么,会有人叫好吗?”
“小林,拍戏毋需大题目。”
小林颓然,“那更连推卸逃避的借口都没有了。”
“振作一点。”
“导演,现在我们到何处去?”小林哭丧着脸。
“小林,精神集中点厂余芒斥责她,“这样经不起考验,还指望你长期抗战呢!”
“对不起。”小林低头认错。
余芒笑着拍拍她肩膀,“把我送回家去,叫小薛来我处,我想看看她那两场戏写得
怎么样。”
到了家,甫掩上门,余芒的脸也跟着拉下来。
她用手抹了抹面孔,说不出的疲倦,对人欢笑背人愁需要极大的精力,她再也提不
起神来。
余芒呆呆坐在沙发上。
她若露出泄气的蛛丝马迹,手足们就会精神涣散。
她独自不知在长沙发上躺了多久。
门铃轻轻地响了一声。
余芒决定了,如果这再是章某,她不惜与之大打出手,这个戏根本也是她的杰作。
门外却是许仲开。
“仲开,”她松口气,“是你。”
“你精神似不大好。”
“更加需要朋友的安慰。”
“我可以分担什么?”
“请坐,我去泡一壶茶,然后才打开话题。”
许仲开还没有见过这么磊落的香闺,几乎没有家具,统共只得一张大得窝人的沙发,
以及一张大得可供六七人并坐开会的书桌。此外,便是一只磨沙水晶瓶子,插着大蓬雪
白的姜兰,香气扑鼻。
多么简单,可见女主人早已懂得一是一、二是二的艺术。
可能是他疑心过度了,这又同另一人大不同,另一位,光是香水瓶子都有百来只,
是个拥物狂。
他走近书桌,看见一叠速写,一凝神,吓一跳。
恰好余芒捧着茶具出来。
她似较为振作,笑说:“桌子再大总不够用,杂物越堆越多,请把那叠书推开一些。”
总算安置了茶具。
许仲开问:“你自何处得来这些速写?”
余芒看一看,“这是拙作。”
“你的作品?”许君大吃一惊。
余芒信心大失,“奇劣?”
“不,”许仲开怔怔地,“只是像极了我一个朋友的风格。”
他轻轻抚摸那个签名式。
“喂喂喂,我的作品许有很多纵漏,但我决不是抄袭猫。”
许仲开连忙道歉,“我失言了。”
余芒当然原谅他,斟杯茶递过去,“你的格雷伯爵茶。”
“你怎么知道?”
余芒奇问:“知道什么?”
“我喝这种茶。”
余芒顺口说出来:“噫,你同我说的,大学寄宿在一位英籍老太太家中,她喝格雷
伯爵,开头你嫌味道怪,渐渐上瘾。”
许仲开蹲到她身边,“我还没有时间同你谈到该类详情细节呢。”
“那么,”余芒抬起头叹口气,“一定是于世保说的。”这些资料,到底从何而来?
两人互相凝视。
余芒心中回忆涌现,不,这绝对不是他同她第一次约会,他们之间,仿佛曾经有过
山盟海誓。
余芒别转面孔,太无稽了。
这位许君,明明是新相识。
许仲开提醒她,“你适才说有烦恼。”
余芒跌进沙发里,“我的戏不卖座。”
“卖座不是一切。”
“不卖座则什么都不是。”她背着他。
许仲开失笑,“你有无尽力而为?”
“谁会相信。”
“你目的并非要求任何人相信。”
余芒承认,“是我已尽力。”
“那已经足够。”
余芒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典型不与今日现实社会接触的人最爱说的话,尽力有什么
用,管谁呕心沥血,死而后己,今天群众要看的是结果。
谁管你途中有否披荆斩棘,总要抵垒才计分。
真奇怪,许仲开与于世保都有一份不属于九十年代的悠闲,一个净挂住忠于自己,
另一个专修吃喝玩乐,真正奢侈。
确是罕见的人种。
余芒忍不住伸手拧一拧他的鼻子,“我们的行业不是这样的,电影这一行,必须要
短时间内讨得一大堆人的欢心。”
许仲开大讶,“你选择一门这样残酷的职业?”
“是的。”
“为什么?”
“别告诉人,”余芒悄悄对他说出真心话,“因为它那里有名、有利,同时,我爱
煞看见自己名字在广告花牌上出现。”
许仲开不禁摇头微笑。
余芒唏嘘,当然一定有甜头,不然谁会巴巴地干吃苦,岂真是为着爱。
许仲开终于忍不住告诉余芒:“某一个角度,某一种语气,你像足了一个人。”
“是,我听说有这么一个人。”
许仲开沉默一会儿,“于世保同你说过?”
余芒点点头,“她的名字也叫露斯马利。”
许仲开颔首。
一定是个出色的女子,叫他们两位念念不忘。
余芒不明白的是,看许于两人的神情,仿佛谁都没有得到她,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余芒自己的烦恼已经够多,没有兴趣探听他人私隐,当下说:“有机会介绍她给我
认识。”
许仲开哀伤地抬起头来。
余芒心中一凛,莫非那人已不在人世。
这是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所以两个男生都没有得到她。
可是许仲开又轻轻地答:“好的,有机会我与你去见她。”
余芒松口气,那么,一定是杀出第三者,横刀夺爱,撇下这对表兄弟。
剧本看多了,习惯上喜欢把剧情推理,故事不外只有几种结局,稍用脑筋,猜都猜
得到。
许仲开说:“有时候,你简直就是她。”
余芒托着腮笑起来,做她虽然辛苦,她还真的不愿意做别人,尤其不甘心身边男伴
不停地说她像他的前头人。
余芒正想技巧地移转话题,门铃响起来,她一看时间,“这是我的编剧。”
“我先走一步,今晚再见。”
余芒答应下来,陪他走到门口,忽然之间,她有不可抑止的欲望,终于忍不住挽着
许君的手臂,把头靠在他浑厚的肩膀上一会儿。
许仲开温柔地嗅她的头发,“你这动作像足她,她一直只把我当兄弟看待。”
余芒摇头叹息,他好似不能把她忘记,“其实这个女性化小动作最最稀疏平常。”
许仲开不语苦笑。
余芒打开门,门外的小薛马上睁大眼睛。
总算是有礼貌,好不容易等到关上门才呼叫:“总共两个!”
余芒瞪她一眼,“嘘。”
小薛有不可抑止的兴奋,“可见江湖上人统统走眼。”
余芒问:“他们怎么说我?”一定不堪入耳。
小薛笑嘻嘻,没敢招供。
是该去教书,老师地位至尊无上,谁敢闲言风语。
“喂,你喜欢谁多一点?”
“真的要我挑?”余芒问。
“嗳,只能爱一个。”小薛一本正经凝视余芒。
余芒慢条斯理答:“希治阁。”
小薛一听,马上泄气。
余芒自觉经已战胜这个鬼灵精,哈哈大笑。
半晌才说:“你看我多没心肝,电影不卖座,还这么高兴。”
“什么啊,票房经已反弹,在此淡季,真真不错,不叫老板亏蚀,又过足戏瘾,夫
复何求?”
余芒怔住,这小妞,迟早非池中物,这样能说会道,但愿伊之文字也有这个水准。
只见小薛摊开笔记本子,“我们讲到第三部。”笑眯眯地说。
余芒从不质疑题材,只检讨自己功力,“第三部,女主角邂逅第一男主角。”
小薛抬起头,“怎么样爱上的?”
“你是编剧呀。”
“给一点提示。”
余芒想一想,不知如何开口,很难同这样年纪的人谈论到刻骨铭心,荡气回肠,他
们只适应功利,无用即弃,依依不舍,是为老土。
小薛看到导演欲言还休,眼神略见迷茫,十分心动,试探地问:“花前月下?”
不不不,但,也许一场雨帮得上忙……编剧费真得要大幅增加,心中有意境是一回
事,将之变为文字又是另外一回事。
余芒用尽力气譬喻给小薛听,“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女主角与另外一个人跳舞,可
是眉梢眼角,尽在男角身上,每个表情,每个姿势,都为他而做,男角虽在远处,一丝
一毫都感觉得到,完全不能自持。”
小薛张大嘴,“好像是六十年代的感觉。”
“小姐,故事根本在四十年代发生,你还没有同美术指导小刘谈过还是怎么的?精
神集中点。”
小薛连忙是是是。
“第四部,她遇到了与她有身体接触的另一位男角。”
小薛涨红脸跳起来,“我不会写这个。”
余芒颓然答:“请放心,我也不会拍这个。”否则简直是文武全才。
小薛大声松口气。
余芒净想要那个感觉:他变成她的麻醉剂,一刻不在,她似被掐住喉咙,辗转反侧,
渐渐什么都不能做,他统共战胜她的神智,她有说不出的痛苦,混然忘记这根本是一场
游戏。
而开头那个好男人只能看着她瞳孔缓缓放大,慢慢醉死在她自己设的陷井里。
小薛张大嘴,“原来我们要拍一部色情电影。”
“别高估自己。”
“只有这么多大纲提示?”
“其余都靠你了。”
小薛几乎想伏在桌子上哭。
“头两场你写出来没有?”
小薛交上功课。
“两星期后交初稿,有问题我们随时谈。”
“结局呢,结局如何?”
“结局嘛,”余芒踱步,忽而笑了,“慢慢再讲。”
小薛看着她赞道:“导演笑起来好漂亮。”
“去吧,本子编不好,嘴已再甜也不管用。”
送走编剧,制片来了电话,报上最新票房数字,“口碑不错,略见起色。”
余芒自有她的豁达,早把这件事尽量丢在脑后,唯唯诺诺,处之泰然,把修养拿出
来,拒做热锅上的蚂蚁。
她披上新买的鲜黄色大衣,走了出去。
好似漫无目的,实际上完全知道要到什么地方。
她再次到香岛道三号去。
嘱咐计程车司机在一旁等她。
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