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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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尚书千金?那又如何?那相家小姐还不是逼嫁得的夫婿,我倒也正想会会天都的奇女子呢!”岚袖依旧轻声慢语,幽幽袅袅的嗓音,此时平添一抹冶艳之味。
小婢掩嘴一笑,自是相信自家姑娘的本事,便也不甚在意,于舱中铺设了软衾,就退出了舱外。
岚袖轻手撩开孙永航面上微乱的发丝,纤手触抚上那久久深锁的眉宇,“孙永航,只怕,那相家小姐也并非你心中所想吧!那么,到底是谁,令你愁眉深锁,为情痛苦若此?”
孙永航只觉有双微凉的手轻轻抹着他面上的燥意,似那柔荑所到之处,便令他舒爽安心。“垂绮?垂绮!”他陡然间睁开双眼,热烈地叫着,紧紧扣住了那双微凉的手。“垂绮!垂绮……”
然而他眼前根本看不到人,只模糊觉得有抹嫩黄色的薄绢在眼前晃动,只是光与色,不见形。紧扣的微凉触感一动,他立时扣得更紧,顺手一带,便紧紧抱在胸前,带着惊惧与慌乱,“垂绮,不要走!不要走!垂绮,你不要走……”
怀中的感觉似有些不对,却又让他有种久违的激荡,那么安顺,那么温柔,令他也不自禁地放松了下来。良久,当那激荡微微平复,那三年来的隐忍便再也克制不住,“垂绮,你不要挣开我!我想你,我很想你……我想要你……我,三年了,不是你,我就一直忍着……垂绮,你知道么?我很难受,我觉得我快死了……”
岚袖被死紧地拥在这具滚烫的怀抱里,那么紧,紧得让她发疼;那么烫,烫得让她难受。然而她却忍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位俊逸男子如此凄恻的面容,亦还是自己颈间被烫到的男儿热泪。
她自出道以来,惯看风尘,在她看来,男子多重欲轻情,然而眼前这一个,却不是。酒能乱性,那是将人最为真率怯懦的一面展露了出来,这时候,往往人的欲望便是最为直白的一面。孙永航,不是。
他浑身都燃烧着不单纯属于酒劲的热力,然而,他却只是抱着她,死紧死紧地抱着,即便错当了心上人,也只低低诉说着相思之深,情欲之苦。孙永航,他是一名情重于欲的男子!
岚袖心中评断着,不由也暗暗生出一抹莫名的不悦与好奇,垂绮,究竟是谁,能让这样一位出色的男子这般情深不悔地渴慕着,爱重着?
岚袖想着,不由挣扎着推开了孙永航,望着他那没方向的慌乱的迷惘的眼,她轻叹,“孙大人,您喝醉了。”
“嗯?”孙永航素日凌厉的俊眉微茫地展开,仿似孩童般不解。
“我不是你的垂绮,孙大人。”岚袖浅浅笑着,起身去一旁绞了块帕子,替他擦着汗意。“不过,孙永航,你若想错认,我准你一次。”她抚过他的双颊,轻轻偎靠了下去。
孙永航突然一阵头疼,似要撕裂一般,他捂住前额,晃动的光与影缠乱他的视线,神志似乎清醒些了,然而,身体里却沸腾起另一股热力,令眼前所视所见越发的迷乱。怀间似乎倚靠着一名女子,柔软的身躯,微凉,像极了垂绮的体温,然而,却总有些不同。
那微微蠕动的触觉令全身都敏感起来,孙永航抱住头,紧紧地抽了口气,即便头疼似裂,即便眼前依旧不能视物,但他仍是以最为克制的冷静,淡道:“你不是垂绮……请,请自重。”
岚袖靠着他的胸膛,听着这句骤然冷静的话,那低沉却清冷的话,仿佛不曾醉了一般,由着心口笔直地震荡出来,敲进她的心底。
她轻轻退开,坐正了身子看他,眼前的男子,抱着头,眉间紧拧成一片痛苦的纠结。她微笑着看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真诚与无声的敬慕。良久,她起身走至舱外,吩咐侍婢去取醒酒的药汤。
天边月儿已落,繁星倒是一网天际,浓黑之后,已有云彩会聚。
许是终未尝轻放心头重负,孙永航不过小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就醒了。再醒来,那浓重的酒意似已退去,只剩下宿醉的疼,在额间一抽一抽地跳动,令人恨不得狠打几下脑袋。
昨晚……他抬眉打量着四周,软帐、屏风,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衾被,滑软的触感令他蓦地一震,低头审视自己,却见已换过一身衣衫。
眉间一动,什么头疼全忘了,他一心上下找着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了……
“孙大人可是在找这个?”柔婉的声音,伴着一只连缀着同心结的宝蓝底子荷包晃在了孙永航眼前。“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好重的情义!”
孙永航微有尴尬,伸手却忙接过,微紧地攥在手心里,那宝蓝缎面的柔滑触感由指腹传入心底,那缀于同心结上的青丝亦缕缕扫过心尖。
岚袖叹气,眼前这位孙大人,似乎与外间传说的清俊冷锐颇有差距,她示意侍婢奉上汤药,轻道:“孙大人,这是醒酒汤,天色尚早,离朝会大概还有一个时辰,您大可再小睡片刻。”
“有劳!”孙永航略微回神,一口将汤药饮了,眉间仍是一抽一抽地疼,他微微皱紧。一时舱内寂然,孙永航有些尴尬,又有些歉意,眼见岚袖添换着戟耳炉里的香,他诚心道歉:“岚袖姑娘,昨夜在下失礼了,请姑娘原谅。”
岚袖添香的手一顿,薄薄的笑意微散,“孙大人怎么这般客气?”她见孙永航颇见局促,却也了无睡意,心知也不好多劝,便吩咐侍婢再沏壶茶上来。“孙大人喜饮什么茶?”
“……太极翠螺吧。”
上了茶,岚袖只见他光看着茶发怔,心中微微一转,略带戏谑地笑问:“这太极翠螺,莫非亦是那位‘垂绮’的喜好?”
嗯?孙永航一怔,既而有些茫然,是什么时候起,他也就只喝这一味茶了?心思这么散开,待收回时就见岚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眸中尽是了然,当下面上微红,讷道:“家中爱喝这茶。”
“相夫人?”岚袖问得刻意,果见孙永航眉宇一淡,继而笑意就敛得瞧不出丝毫心绪了。
“不是。”
敏锐如岚袖,又怎会听不出这其中真意,遥想相氏出阁时名动天都的牡丹,又忆起之后的谣传,大致也能拼凑出几成。“能得孙大人这般爱重,真是这位夫人的幸事了。”
孙永航闻言,有些苦涩,“不……”他仰面望向舱外微聚的云彩,“这一世,遇上我,她……”他忽然顿住,惊觉自己说得过了。他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对着一名风尘歌伎说出这些沉埋在心底里的话。是宿醉的迷糊?亦还是这些年下来,太过寂寥?亦还是这心事,太需要一个人来聆听?
岚袖有些明了他的顾忌,也便不再多问,只轻轻吐了一句:“情深人不知,行云与谁同?”
孙永航似是怔在那里,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三章 云鸿相约处(1)
浅浅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烟迷柳岸旧池塘。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
月堕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
孙永航从未料想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与青楼歌伎尽道心事,不知是捂得太久,太想找一个人倾诉,亦还是想让一个人能给予自己一些勉励,总之,自那一夜画舫醉酒后,同侪邀他,他再没推辞。
岚袖的玲珑与秉性里的刚直侠气,令孙永航愿意说出许多事,也愿意待在她那里,喝茶、说话。
然而,这些风声传入柔姬耳中,那便不啻一记狠棍。她或者无法怨恨骆垂绮在孙永航心中的分量,然而眼下这一个,又是谁?凭什么他可以这般待她?
柔姬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过:这世上,他的眼中心上,早只存了一个人,生也是她,死也是她,那现在的这个是谁?如果骆垂绮可以被取代,那为什么不是自己?为什么会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青楼女子?
孙永航,终于也变心了么?那么这一场,她究竟赌了些什么呢?她究竟算什么呢?不是不知道他的用心,不是不清楚他的回避,更不是不明白他时而温柔背后的真意,然而,她即便知道,即便清楚,即便明白,也依旧愿意守在那里,守着回眸里未及眼底的笑意,守着融不去冷意的嘘寒问暖,守着……只要自己尚有一丝可堪利用之处,她一直守着,为着那点点明知虚假的温柔,她仍愿意守着。
可是,为什么会出来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她的守,究竟算什么呢!孙永航,他如何能这样待她!
柔姬哭着,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无声无息,却又如此怨恨。春阳正持了荻儿第一次开口要的《千字文》回来,一见柔姬这般模样,顿时吓了一跳。
柔姬伸手抹了把眼泪,然而泪却太急,连抹了几次才死命止住,她站起身,“春阳,咱们去拜会一下回影苑。”
春阳一怔,有些回不过神来,正想说什么,就见柔姬已率先走了出去,她抹了抹鼻尖的细汗,忙跟上前去。
少了阿谀奉承的仆役,回影苑有着令人神往的清静。八月底,桂子沁香,还未入苑,就已先飘了出来,幽幽淡淡的,浓翠欲滴的花木交相掩映。远远地,已听得孩子们边笑边大声念着:“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那朗朗明媚欢快的声音,在碧枝桂香里回荡,像是穿柳燕子的尾,点开人心的舒适,一圈圈漾开,令人不忍打断。
柔姬脚步一顿,目中微闪过悲凄之色,旋即隐没,那双明媚的秀目里,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乌溜溜,犹如钝器的冷光。
春阳喉间滚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跟着柔姬一步踏入回影苑。
一时苑内众人都朝这两位不速之客看来。
柔姬一扫众人,微微一笑,敛衽一礼,“姐姐好,今儿可真热闹啊!”
骆垂绮摸不着她的来意,也起身回了一礼,再叫过菁儿,让他拜见二娘。菁儿有些不乐意,但总不敢违拗母亲,当下就老老实实地磕了,然一转个身,就拉着荻儿跑去玩花圃了。
柔姬盯着被拉着跑远的儿子看,那种欢快的神情,自己似乎有些时日没见着了,本以为荻儿总是这般话少安静,天性少欢,却没想,他居然也能笑得如此稚气。呵,他们可还都记得她呢?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似乎全忘却了她了……
骆垂绮朝她打量了眼,一直没说话,心间凉凉的,在这八月天里,异样地生不出一丝暖意。溶月与青鸳各自就近地做着活计,警戒地盯着她二人看。
那“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的念诵声再度传来。
柔姬怔怔地听了许久,才恍然回过神来似的一笑,笑意间满是落寞,然而再看向她时,却露出些锋芒来,“姐姐近日安好?本早想来看姐姐的,但娘每日都来我这儿坐,聊些家长里短的,也就耽搁了,还请姐姐见谅。”
骆垂绮唇角微挑起一笑,“妹妹辛苦,我实在惭愧。”
柔姬眯着眼接下,随即转开眸光,四下里打量这方清静的园子,视线四扫,忽然在溶月手中的一件灰色长袍处驻下,继而一转,“听说三叔叔来过几次?”
溶月一听,脸上顿时有些气愤,这什么口气!然而待要出声,骆垂绮却早一步开了口,“劳妹妹操心,自家兄弟走门,请安问好,倒没想怎么让大家惦记了。”
柔姬仰面吸了口气,强制压下心头一股怨意,就是这股冷淡又娴静的味道,她嫉妒,真嫉妒!明明是她的话柄,却轻易改弦更张,“姐姐说的倒也是啊!只是总也要避嫌才是。呵,不过呀,府里他们兄弟几个也真像,都太过轻率了……永航也是。”
骆垂绮看了她一眼,原来这才是正题。
“姐姐,你知道么?永航最近一直留恋勾栏,和那个什么岚袖……”柔姬住了嘴,极力掩住那语气中的酸涩不平。
骆垂绮淡垂了眼角,乍听时的怔忡,她掩饰了,然而却又有些不信,永航……不是这样的人。然而才兴起这个念头,她又压下。
两人各怀心事,这么怔了许久,柔姬看着骆垂绮淡然中的明秀,忽然凄声低问了一句,“是不是,我也如这个女子般,从来不在你的眼底?”
骆垂绮一怔,执着绣针的手僵了下。她不曾在意相柔姬么?怎么会?如若是,那她如此辛苦是为谁?她恨的不就是相柔姬么?
她,到底恨的是谁?自始至终,到底是谁?为何这个忽然清晰的答案让她有些畏怯?
这么隔了段时日,转眼已过了冬至,许是那日骆垂绮未尝在意的神情,抑或是久郁的酸涩,抑或是这一回的孙永航连陪同祭祖都不曾的怨愤,柔姬向孙骐夫妇开了口,大办荻儿的生日,就在十一月廿七,就在这个巧得令人诅咒的日子!不在相府,不在秋芙院,却要将三房里的所有人都招齐了!
当骆垂绮接到下人送来的信后,心中微微泛苦,十一月廿七呵,她这一生,到底过了几个生日呢?
小寒这天,天都已迎来了第二场雪,密密地下了一整夜,依旧不见停下。十一月廿六那天,孙永航自朝房回来,更是连回家的念头也没有,径直入了“柳清阁”,红泥小火炉,醇酒新烫,浅酌听曲。
岚袖替他斟了盅酒,绒白的锦裘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