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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山河入梦-第43部分

小说: 山河入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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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幽暗。在黑暗中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船通过时,不时有倒伏的荷叶刮过船帮。水流的声音晶莹剔透,他能够听见鱼儿在离船不远的水面聚成一堆,发出一片唧唧咋咋的声响。
小韶停了桨,抱膝而坐,让船在水面上荡着,将下巴顶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里的月亮。她说,有时候,她一个人也会划船到这儿来,躺在舢板上,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可以想想自己的心思,也可以让心静一静。荷花像天幕一般,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
“你小小年纪,哪有什么心事?”谭功达笑道。他顺势在船的另一头躺下来,枕着双手,看着湛蓝的夜空。小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喃喃自语道:
“这片水域原来是有一个名字的,叫做
芙蓉浦。只是现在没人这么叫了,而且——”
她停了一下,顺手摘下一大片荷叶,顶在头上,像只小鸟似的晃着脑袋:“你如果晚来一年,也许只要七八个月,很可能就见不到这片湖水了,见到的也许就是一片稻田。”
她说公社已经制定了向湖区要粮的三年计划,到了今年冬天农闲时,就要开工填湖造田了。公社已经开过三次动员会,具体的土方数目已经计算出来,分配到了每个生产队和生产小组。青年突击队也已经成立。她还说,她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划船到这里来,坐上两个时辰,仿佛是在跟一个什么要好的朋友告别似的。
“要填掉这么大的一个湖,那得需要多少土?”
“从山上挖呗!”小韶嘟囔道。
躺在船上,透过细长荷叶的茎杆和肥大的荷叶,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花家舍上空那片璀璨的灯光中。真是太美了!世界上也许找不到第二个比这更美的地方!他自己曾经有过的所有梦想,在这里竟然都变成了现实。那灯光在清澈的天空下,犹如一堆碎金,明明灭灭;又像水晶的珠帘,平铺在黑黢黢的山坳里,闪烁不定。可一想到这片湖水很快将不复存在,除了沧海变桑田的自豪之外,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他觉得人过中年,对什么事情都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会为一点小事,陷入无名的哀戚和想入非非之中。
“你若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就说吧。这儿是花家舍最安全的地方。我们离开岸边已经很远了,你只要不大声喊叫,根本不会有旁的人听见。”小韶压低了嗓门,对他道。
她的声音中有一多半是呼出来的气,反而增添了四周的幽静。他甚至能够听到荷叶在晚间生长的声音,其实,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想这样和你静静地坐一坐……
“我看不见得。”谭功达的声音有点异样。
“怎么不见得?就连党的成立大会都是在湖上召开的呢。”小韶天真地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瞅着他:“你是说,到了这儿,还不安全?”
“你想到的,别人也会想到。”谭功达半开玩笑地对她道,“按照我的经验,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最危险,反过来说也一样。说不定此刻,就在我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有许多条这样的小船,有许多个秘密正在被轻轻地说出来……”
小韶听他这样说,就有些疑心。慌忙伸长了脖子,警觉地朝四周张望。
“我是在跟你逗着玩呢,”谭功达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实在有点于心不忍,便抓住一朵荷花向她摇了摇,笑道:“喂,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
小韶浅浅地笑了一下,可整个人还是显得心事重重。她将胳膊伸出船外,拨弄着船侧的水,忽然道:“哎,你想不想吃莲子?”
没等谭功达回答,她就已经侧过身,拨开荷叶,去寻找莲蓬去了。谭功达看见自己的近旁有一根莲蓬露在水面上,便俯下身子去摘,忽听得小韶尖叫了一声,大声道:“不要碰!”可已经来不及了。原来那莲藕有点怪,身上长满了硬硬的毛刺,谭功达顺手一捞,手上便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断地甩着手,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小韶早已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才说:
“那不是什么莲蓬,那是狗头籽,活该!谁叫你刚才吓我来着?”随后,仍吃吃地笑。
“狗头籽是什么?”
“那是长在湖里的另一种植物。样子跟荷花差不多,但叶子软塌塌的伏在水面上,不像荷叶那样高出水面。它结的籽也有点像莲蓬,这东西长得像狗头一样,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狗头籽。样子是难看了点,果实是一样能吃的。只是身上长满了硬刺,十分锋利,只要轻轻一碰,保准你就会扎出十多个血孔出来。怎么样,你的手破了吗?疼不疼?”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12)

“那它浑身是刺,你们又如何去吃它的籽?”
“很简单!等到它熟了的时候,我们把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在水里一捞,它就断了,在水面上飘着。我们就把它拿到舂米的钚臼中去舂。它的籽有豌豆那么大,硬得不得了,简直是包了一层铁!可却比菱角有味。”
小韶从身上掏出一块手绢,递给他。谭功达闻到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栀子花,又有点像木樨,可他右手的每一个手指都被狗头籽上的芒刺扎出了血,他不知道要去包扎哪一个,只是把它捏在手里。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谭功达说,“我来到花家舍的这一个多月,一连去了五次公社,可每一次都没有遇见郭从年书记。我也曾通过办事员小徐正式提出与他见面,可每次都遭到小徐的搪塞和拒绝,郭从年似乎在故意躲着我。”
“你这个人太多心了。在我们花家舍人看起来,这事一点不奇怪,”小韶喃喃道:“他不可能见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小韶略略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因为在花家舍,几乎没有人真正见到过他。”
“什么叫‘真正见到过他’?难道他会隐身术?”
“我的意思是说,你即便见到了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比如说,公社里有那么多的机关,那么多间办公室,那么多的大小官员和办事员,我是说,也许你早已和他见过面,握过手。”
“你也没有见过他吗?”谭功达笑道。
“我不敢肯定。”小韶呆呆地看着黝黑发亮的湖水,把一条腿吊在船外,轻轻地踢打着水面碎碎的波光,“刚解放那一年,他到花家舍来工作,我毕竟只有七八岁。”
“那么大人呢?大人一定见过他,对不对?一定会有欢迎仪式之类的场合……”
“我们这个村庄里的人,都比较健忘。三天前的事情他们都完全有可能记不清了,何况十年?不过王海霞据说不久前见过他。王海霞就是在《白毛女》里扮演喜儿的演员。受到郭书记的亲自接见,对花家舍的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海霞说,郭书记的头发像舞台上的喜儿一样,是银白色的,披挂在肩头,这是由于他深居简出,缺乏阳光的缘故。他的皮肤仍然像婴儿那样细嫩,而富有弹性。她还说,郭书记在接见她和几个劳动模范的时候,是坐在一只轮椅里,他把那只软绵绵的手递给海霞,对她说:‘干得好,小姑娘!’可我认为王海霞是在吹牛,因为有谣传说……”
就在这时,谭功达看见远远的岸边,手电的光亮一闪,出现了几个说话的人影。由于距离太远,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赶紧把头低下!”小韶小声地朝他喊,“是村里的巡逻队。”
谭功达本能地一低头,就感到那两束手电的光亮从他头顶上掠过去了。
“大概我刚才的一阵狂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小韶低声对他说。还好,巡逻队员用手电在湖面上乱晃了几下,很快就离开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有谣传说,郭从年在三年前就已经得肺结核去世了。公社方面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隐瞒了他的死讯,密不发丧。”
“什么考虑?”
“在公社社员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乱。最起码,对社员们的生产积极性,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郭从年毕竟是花家舍的设计师和缔造者。尽管谣言在村子里沸沸扬扬,我们从来都不相信它是真的。这是站不住脚的。你想想看,假如他真的去世了,省里或地委当然会立即给我们派一个新的书记来。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每年的元旦之夜,郭从年还要向公社的全体社员发表一年一度的新年献词,他的声音通过村里的有线广播传遍千家万户。他的声音那么饱满,那么有力,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他依然生活在广大群众之间,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可是他具体躲在什么地方,也许,也许只有101知道。”
小韶将一只莲蓬递给谭功达。看他不敢伸手来接,就笑了起来,“傻瓜,这是真莲蓬,不会扎手的。”
“谁是101?”谭功达掰开莲蓬,从里面抠出一枚莲子,放入嘴中——它的味道有点涩,但也有点甜。小韶刹那间变得脸色惨白,目光迷乱,似乎有些后悔刚才说漏了嘴。
“101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组织……嗨,我怎么跟你说呢?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山上打靶呢。”
“是军事训练吗?”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13)

“是公社基干民兵的例行训练。”小韶说。
她已拿过木桨,转过身去划水了。他们顺着原路返回,船很快就到了岸边。小韶先跳到岸上,拉了谭功达一把。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枚手绢,犹豫着要不要将手绢还给她。
他们沿着沙滩往前走,小韶似乎突然变得心事满腹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毛女》的演出早已散场,现在的打谷场上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他们走到通往向阳旅社的栈桥边,谭功达停下脚步,向她告别。
“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他顺便问了一句。
小韶朝山上指了指:“你有没有注意到快到山顶的位置,有一个大烟囱?”
“对,那是有一个大烟囱。”
“我家就住在烟囱底下,是公社分配的房子。”
“公社怎么分配房子?是按照人口,劳动力,还是贡献大小……”
“抓阄。”小韶干脆地答道。
“最后一个问题,”谭功达笑了笑,“那个烟囱是干什么用的?我到了这里这么些天,怎么从来没见它冒过烟呢?”
小韶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牙齿那么白,那么细。她的笑声引发了村中的几声狗叫。
“不冒烟就对了,要是每天冒烟,那还了得。”
“为什么?”谭功达一脸迷惑地看着她。
“那是公社的殡仪馆。”
5
在黄昏的落日中,到达了银集。已经是秋天了,树上的叶子都黄了。这里人烟稠密,市镇却很破败。每一堵墙上都有红漆刷成的标语,不时可以看见佩戴臂章的人在街上走过。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虽然还没有人前来询问,却似乎对我的来历大为疑惑。心里不免疑神疑鬼,因此不敢在市镇上落脚。
镇子往东约三四华里,有一个大水库。这个水库比没有完工的普济水库还要大得多。一眼望去碧波浩淼,似乎看不到它的边际。我在水库大坝泄洪闸一侧的涵洞里过夜。洞口有一丛野蔷薇。我的身上还剩下八角钱,这八角钱还是前天我在一个砖窑厂搬了一天的土坯换来的。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我现在有点发烧,浑身骨头痛。我只有把脸贴在长满苔藓的洞壁上,才会感到清凉。如果水坝突然放水,我就会像一只蚂蚁顷刻之间被冲得无影无踪。要是这样倒好了。
人在病中很容易变得十分虚弱,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把自己交出去算了。这样的挣扎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可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甘心。也许是为了活着再见到你,可见到你又能如何?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念头,可我丢不掉它。躺在涵洞里,我就会傻傻地想,要是此刻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哪怕什么话都不说。
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我的父亲在1950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随后被枪决。我母亲在得到消息的当天就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梁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就我一个人。母亲的尸体被弄走了。可地上有一只绣花鞋,还有一滩尿迹。那只绣着蝴蝶的绣花鞋也是湿漉漉的。我抱着那只鞋子,想到母亲临时前还在撒尿,就感到难为情。为了怕凶恶的邻居来责骂,我甚至不敢哭。好在后半夜下起大雨来,我的哭声再大,也不会有人听见了。
这儿很安静,从涵洞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繁星满天的夜空,以及大坝之下大片的滩涂。很多当地人正提着蟹灯在捉螃蟹。那天晚上,我是在啼哭中睡着的,似乎一觉醒来就踏上了前往梅城的旅途。我的姑妈雇了一辆牛车,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在车上,我偷偷地、一刻不停地打量她的脸。可整整一天,姑妈铁青着脸,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车到了戚墅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姨妈对我的一番告诫。出于对别人收养了你的感恩,我决定改口叫她妈妈。我那么不要脸地希望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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