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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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佩佩心想,这个人无端吃掉了自己的馄饨,还挺罗嗦的!便胡乱地说出了一个地名:“去界牌呀。”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来:“也不能白吃你的东西。如果你还没买票,又不嫌臭的话,我捎你一段怎么样?这样你可以省下车票钱。”
原来他是一名卡车司机,正要运一车生猪去鹤壁。他说,他的车虽然不经过界牌,不过可以把她带到丁卯镇:“如果抄近路的话,从丁卯到界牌也用不了半小时。”
见他这么说,佩佩心里道:我去界牌那个鬼地方干嘛呢?可转念一想,还是先逃出梅城要紧,她抬头朝公路边望了望,果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卡车,车厢围着一层铁栏杆,一群大白猪在里边挤来挤去,哼哼直叫。
“那就难为你了。”佩佩赶紧站起身来,对他笑了笑。
那人倒也和善,一拍胸脯道:“敝人名叫周树人,你就叫我老周好了。”
说完,就从她手里抢过旅行包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姚佩佩一听到“周树人”三个字,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由鲁迅先生亲自护送自己出逃,就算是给他们逮住了,一枪崩了,也算是值了。
老周已经把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佩佩的一只脚踩上踏板,周树人在身后将她轻轻一托,她就上了车。
一路上猪粪臭味扑鼻,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心里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安宁。那周树人长得高大粗壮,也给她以稳重踏实的感觉。她眯上眼睛,让秋日艳阳一照,心里稍一放松,就觉得困倦一阵阵袭来。
“你要是想睡,就好好睡一觉,反正到丁卯还早着呢。”
周树人从背后拽出一条脏兮兮的毛毯递给她。姚佩佩把毛毯盖在身上,闻着毯子上的烟味和汗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觉得自己刚睡了一会儿,周树人一个急刹车,她就醒了过来。汽车被堵住了,排起了长龙,她在恍惚中看见了梅城县
医院的大门。原来开了半天还没有出城呢。
“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周树人神情严肃地对她道:“怎么来了这么多公安局的人。”姚佩佩一听见公安局三个字,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她探出头去朝外面一望,果然看见公安局的人在县医院门前设了一个临时哨卡,正在那儿盘查过路车辆。
到了这个时候,姚佩佩才开始有足够的勇气来回忆一下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大的石头在他的脑袋上砸了九下。
如果让时间倒流,从新回到昨晚的中秋之夜,而命运允许她从新做一次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金玉。毫不犹豫。她会把所有的屈辱都吞到肚子里,像条狗一样侍奉他,做他的奴隶。我可以跪下来舔他的脚。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甚至还会尝试着爱上他,替他生儿育女。与现在的处境相比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她怕死,真的怕死。
不一会儿,几个公安局的人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了。她看见周树人已经下了车,高举着双手正在接受公安局的盘问,与此同时,另一名警察朝她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哨子,怀里夹着红绿两色的三角旗,姚佩佩和他一照面就觉得这个人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人面色凶狠地盯着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们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请出示你的证件。”
第三章 菊残霜枝(34)
“你们不要查了……”
姚佩佩在顷刻之间就失去了控制,尖叫着向他怒吼道,“你们不要查了。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那个罪犯。”
那人经她这一叫,也吓了一哆嗦。他用旗杆挑开通往车厢的帆布朝里边张望,他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她的肚子上,嘴里的热气带着洋葱的味道喷在她的脖子里,半天才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就是你们要抓的罪犯。”姚佩佩哆嗦着,怪异地笑了笑,“我杀了人,真的,不骗你。我用石头在他脑袋上砸了九下。血衣就扔在甘露亭外的蕃薯地里……”
大盖帽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怒道:“配合公安部门的工作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再这样胡说八道,干扰我们的正常工作,我当真就把你抓起来。”说完“嘭”地一摔车门,走到一边抽烟去了。
10
高麻子来梅城开三级干部大会,就住在西津渡的朝阳旅社。每天散会之后,他都要买上一些吃食,带上一瓶酒,到胭脂井来找谭功达聊天。张金芳已经在房子后面搭了一个临时厨房。墙身由土积泥砖砌成,顶棚铺上塑料薄膜和稻草,以遮风挡雨。塑料薄膜既不透气,也不吸水,经热气一蒸,顶棚上就缀满了晶莹透亮的小水珠。
谭功达笑着对高麻子道:“这是真正的蒸馏水,若是把它们收集起来,可以送到
医院当注射液用。”
这天晚上,张金芳吃完饭,带着孩子早早上床睡了。两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在地上铺了一块油毡布,摆上两盆猪头肉和花生米,围着炉子喝酒闲聊。谭功达压低了声音问他,能不能收留他回普济做一个真正的农民。这些天,他被圈在这个传说中的烟花之地,都快憋出病来了。
“假如你认为合适的话,我明天就给县里打报告,告老还乡。不过——”谭功达略微迟疑了一下,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着道,“金芳不愿意回乡,她说就是在城里做个饿死鬼,也不能再回乡下了。”
高麻子沉吟了半晌,安慰他道:“要回普济,这容易。我马上就可以替你们安排。你在普济的房子已经变成了村里的仓库,要把它腾出来,需要一段时间。另外,我劝你再等等,事情或许还没有绝望到这个地步。”
谭功达又问他,最近的三级干部会都有哪些议题,讨论些什么样的问题?高麻子怕说多了让他受刺激,只捡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对他略略说了说,一味劝他喝酒。谭功达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来,红红的脸上有些兴奋。他诡秘地对高麻子笑了笑,道:
“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就把墙角那个公文包拿了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信纸来,递给了高麻子:“我昨天刚刚写完,你能不能把它拿到会议上去讨论讨论?”
高麻子接过那叠信纸一看,原来是一份关于在梅城兴修下水道工程的建议书。他只是粗粗一翻,并未细看,随手就将它扔在了炉边的一摞蜂窝煤饼上。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这些怪念头?”高麻子笑道,“你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琢磨这些不着边儿的事干什么?”
谭功达见高麻子将自己熬了六、七个通宵才写好的报告随手一扔,实在心疼,立刻就有些不高兴了,耐着性子道:“这可不是什么怪念头!而是基于现实的迫切需要……”
他解释说,自从搬到胭脂井来以后,“突然发现”这里的每户居民都要定时倒马桶,由运送粪便的大车统一拉走。每天早上七、八点钟,家家户户都把马桶拎到马路上来倒。妇女们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刷着马桶,很不文明。何况运粪的铁皮车密封性太差,一路走,一路洒,弄得整条街臭气熏天。“太落后了!这样的状况一天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在苏联的高加索地区,50年代初就建立了完备的下水道系统,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抽水马桶,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就更不用说了……”
高麻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揶揄道:“你原先住在冯寡妇的老屋时,难道就没有倒过马桶?”
“没有,没有。我从来就不用那玩意儿!”
“那你怎么拉屎撒尿?”
“我让人在屋子后面的竹林里挖了一个茅缸。”谭功达孩子似地看着他,笑道。
“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忽然搞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报告,谁会理你?”
“你就说是你写的。”
“我可没你那么爱做梦。简直是异想天开!”高麻子多喝了几杯酒,声音也渐渐地高了起来,把那不该说的话也一起说了出来,“我有一句话,说了你可能不爱听,你猜猜看,当我听说你被撤职之后,第一个反应是什么?你永远猜不到!我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有点暗自庆幸。坦率地说,我觉得你早就该下台了。你看看,好好的一个梅城县,被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我也知道钱大钧、白庭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蝇营狗苟,利欲熏心,但总还是现实主义者吧?由他们来掌管梅城县,至少还不像你那么离谱……”
第三章 菊残霜枝(35)
张金芳并未睡熟。高麻子的一番话,她躺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这么刺耳的话,她料想丈夫经受不住,便拼命地咳嗽,提醒谭功达克制。可是已经晚了一步,谭功达涨红的脸,憋了半天,终于由红变紫,由紫变黑,最后变成了铁青色。末了,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道:“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你是在下逐客令吗?”高麻子讪讪地笑着,可脸色也变了。
“你要是这么想,也可以。”谭功达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站起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麻子梗着脖子道:“我好心好意来陪你喝酒……”
“可我并没有请你来!”谭功达叫道。
第二天晚上,高麻子未再登门。傍晚时分,张金芳愁容满面,朝巷子口望了又望,直到夜阑人静,月上树梢,这才把门关了,对谭功达叹道:“如今我们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朋友,可昨天你把他也得罪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高麻子又乐颠颠地跑来了。他手里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一进门就嫂子长嫂子短的,就当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谭功达躲闪不及,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僵在一边。
高麻子给腊宝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给张金芳买了一段劳动布裤料,还有一网兜皱巴巴的国光
苹果。张金芳喜笑颜开,有些夸张地对高麻子道:“你昨晚怎么没来?你大哥等了你一宿,觉都没睡安稳。”
谭功达把头扭向一边,仍然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高麻子见状,便嬉皮笑脸地对张金芳道:“这话你可说错了,我叫你嫂子,那是出于尊敬,可论年龄,我比老谭还大一岁,他该叫我大哥才是!功达,你说对不对?”
谭功达见高麻子腆着脸与他缓颊 ,不接话也过于不近情理,便硬着头皮道:“要是没我这个大哥,嫂子又从何而来?”
他这一说,三个人都笑了。张金芳松了一口气,正要去里屋倒水沏茶,高麻子忽然说道:“不忙不忙,我是来辞行的,要去车站赶四点半的车回普济,和功达说几句话就走。”
张金芳道:“怎么忽然要走?三级干部会不是要开到17号才结束吗?”
“咳,县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会议也只好提前结束了。”
“出什么事了?”谭功达问道。
高麻子看了看张金芳,这才对谭功达说:“功达,原先跟你的那个女秘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姚佩佩。”
“对,姚佩佩。”高麻子道,“她杀人了。”
谭功达见高麻子突然问起姚佩佩,又说到杀人二字,吓得脸色煞白,两腿都有些发软。他一把拽住高麻子的手,惊道:“老高,你是说佩佩?姚佩佩?她杀人了?”
高麻子静静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你不会听错吧?她那么一个胆子像针鼻似的人,平常见到个蟑螂都要吓得晕过去,她会去杀人?”
“千真万确。我开始也不太相信,但这个消息是白庭禹在大会上宣布的,怎么会有错?现在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公安和联防队员,梅城通往外面的路口都设了哨卡。”
“这么说,她还没有被捉住?”
“时间早晚而已。”高麻子叹了口气,一只手搭在谭功达的肩上,使劲捏了捏,道:“她一个女孩子家,能跑得了多远?功达,我这就得走,不然就赶不上班车了。”
谭功达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脸颊发热,四肢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张金芳斜着眼睛看着丈夫,脸上浮着一缕冷笑。
送完高麻子回来,张金芳见谭功达仍然傻傻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便拿起扫帚柄,捅了捅他:“嘿,你傻啦?”
她推了推他,摸了摸他的脸,像火一样烫。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颤动的阳光,目光呆滞。
“那小婊子杀了人,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发什么呆?”张金芳道,“就是株连九族,这一刀也砍不到你身上,你慌什么慌?老实说,你原先跟那小婊子是不是有一腿?”
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后,谭功达在街上散步的时候,看见巷子口的灰砖墙上,贴了一张通缉令。这张通缉令是由鹤壁市公安局正式签发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姚佩佩的照片,心里像是被什么刀子剜了一下,一阵钝钝的痛。那张照片又小又模糊,不过他还是很容易回忆起那张既骄傲又羞涩的脸,能够分辨出她脖子上深绿色的围巾。照片上的姚佩佩比现在要年轻许多,扎着羊角辫,嘴唇微微上翘,虽然稚气未脱,却带着几分忧戚,像是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第三章 菊残霜枝(36)
那时,省委金秘书长的追悼会已经开过了。悼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