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来跳去的女人-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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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撒已经做完了!”玛霞说,急坏了。“我这是第三次来叫您!要按我的意思,您就是睡到傍晚也不碍事,可是要知道,是您自己吩咐我来叫醒您的啊!”
安娜·阿基莫芙娜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往窗外看一眼。外面还一片漆黑,只有窗框的底边粘着雪而发白。传来低沉的钟声,然而这不是本教区在打钟,而是远处什么地方传来的钟声。小桌上的坐钟指明现在是六点零三分。
“好,玛霞。……过三分钟就起来,……”安娜·阿基莫芙娜用恳求的声调说,拉过被子蒙上头。
她想象门廊上的雪、雪橇、乌黑的天空、教堂里的人群、刺柏的气味,不由得心里害怕,可是她仍旧决定过一忽儿就起来,做早弥撒去。她在床上享受温暖,跟睡意挣扎着。睡意却仿佛故意捣乱似的,偏偏在不该睡的时候显得特别香甜。
在她蒙蒙眬眬地看见山上一座大花园,又看见古兴的那所房子的时候,却又时时刻刻不放心,想着她得马上起床到教堂去。
然而等到她起床,天却已经大亮,时钟指着九点半了。夜里新下了一场大雪,树木披上银装,空气异常明净、清澈、柔和,因此安娜·阿基莫芙娜一看窗外,首先就想深深地呼吸一下。她洗脸的时候,早先儿童时代的感情的残余,那种过圣诞节的欢乐,突然在她胸中颤动了一下,这以后,她的心灵就变得轻松,自由,纯净,仿佛连她的心灵都洗干净,或者浸在白雪里了。玛霞穿着节日的盛装,腰部勒得很紧,走进来拜节;然后她花很长的工夫给女主人梳头,帮她穿好连衣裙。这件精致华丽的新连衣裙的气味和穿在身上的感觉,它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和新洒的香水的气味,使得安娜·阿基莫芙娜兴奋起来。
“今天是圣诞节 ,”她快活地对玛霞说。“现在我们要算命了。”
“去年我算过命,说是我要嫁给一个老头子。算了三次都是这样。”
“得了吧,上帝是仁慈的。”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安娜·阿基莫芙娜?我是这样想的,象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不如索性嫁给老头子好,”玛霞悲伤地说,叹一口气。“我已经二十一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这所房子里,人人都知道红头发的玛霞爱上了听差米宪卡,这种深沉热烈而又无望的爱情已经持续三年了。
“得了,别说废话,”安娜·阿基莫芙娜安慰道。“我都快要三十岁了,可是我仍旧准备嫁个青年人。”
女主人换衣服的时候,米宪卡穿一件新燕尾服和一双漆皮鞋,在大厅里和客厅里走来走去,等着她出来,好给她拜节 。他走路素来有点特别,脚步又软又轻,谁要是在这当儿瞧着他的腿和胳膊,瞧着他低下的头,也许会以为他不是在简单地走路,而是学着跳卡德里尔舞的第一段舞步呢。尽管他留着精致的、象丝绒般柔软的唇髭,外貌漂亮,甚至带点滑头的味道,可是他为人稳重,小心,笃信宗教,象老人一 样。他祈祷上帝的时候老是叩头,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摇动香炉,散出香气。他对有钱有势的人总是恭恭敬敬,十分崇拜,可是见了穷人和各种告帮的人,他却以他那纯粹听差的灵魂蔑视他们。他那浆硬的衬衫里还有一件法兰绒内衣,那是他冬夏常穿,对他的健康十分宝贵的。他的耳朵里塞着棉花。
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同玛霞穿过大厅,他就低下头,略微歪着脑袋,用他那好听的、蜜糖样的声调说:“我荣幸地庆贺您,安娜·阿基莫芙娜,愉快地度过基督诞生的极隆重的节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赏给他五个卢布,可怜的玛霞简直呆住了。他那节日的装束、他的姿态、他的声调、他所说的话,都优美文雅得使她吃惊。她跟着她的小姐往前走去,可是她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看不见,光是微笑着,时而笑得快乐,时而笑得辛酸。
这所房子的上面一层叫做上房,或者迎客的正屋,下面一层由姑母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掌管,叫做生意房,老人房,或者干脆叫女人房。楼上照例招待贵族和受过教育的客人,楼下招待普通的客人和姑母自己的朋友。漂亮而丰满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走下楼去,她身体健康,依旧年轻、鲜艳,感到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华丽的连衣裙似乎光芒四射。她在楼下遭到了责难,大家怪她这样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却忘了上帝,睡过了头,错过了弥撒,而且没有下楼来开斋;同时大家又把手一拍,诚恳地说,她非凡漂亮,与众不同。她相信这些话,笑起来,吻她们,给她们钱,有的一个卢布,有的三个卢布,有的五个卢布,要看各人的身份而定。她喜欢楼下。不管你往哪儿看,那些神龛啦,圣像啦,长明灯啦,教士的肖像啦,都有修道院的味道。厨房里刀子玎玸熛欤械姆考*里已经弥漫着一股荤菜的很香的气味。涂过油漆的黄色地板发亮,从房门口到挂圣像的墙角铺着带鲜蓝色花条的窄地毯,象是一条小径。刺目的阳光直射进窗里来。
饭厅里坐着几个陌生的老太婆。瓦尔瓦鲁希卡的房间里也有几个老太婆,另外有个聋哑的少女,老是为了什么事害臊,嘴里嘟哝着:“卜勒,卜勒,……。”有两个精瘦的小姑娘是为了过节而从孤儿院里被领出来的,她们走到安娜·阿基莫芙娜跟前想吻她的手,可是被她那件华丽的连衣裙吓呆,在她面前站住不动了。她发现有个小姑娘眼睛有点斜视,想到这个小姑娘会遭到年轻小伙子们的轻慢,永远也嫁不出去,于是她那轻松欢快的心情起了变化,她的心突然痛苦地缩紧了。厨娘阿加芙尤希卡的房间里,在茶炊旁边坐着五个身材魁伟的乡下人,穿着新衬衫。他们不是工厂里的工人,而是厨娘的亲戚。这些乡下人看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就从坐位上跳起来,为了顾到礼貌而停止咀嚼,可是嘴里都装满了东西。厨师斯捷潘从厨房出来,走进这个房间,头上戴着白色厨师帽,手里拿着切菜刀,给她拜节来了;穿着毡靴的扫院人也走进来给她拜节 。运水的工人胡子上挂着小冰柱,站在外面往里看,却不敢走进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走遍所有的房间,身后跟着她的全班人马:姑母、瓦尔瓦鲁希卡、尼康德罗芙娜、女缝工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楼下的玛霞。瓦尔瓦鲁希卡又瘦又单薄,身量却高,高过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人。她穿一身黑色衣服,冒出柏树和咖啡的气味,在每个房间里见到圣像都要在胸前画十字,弯下腰深深地鞠躬。人们一看见她,不知什么缘故,总会想起,她已经为自己缝制好白色的寿衣,而且在她放寿衣的箱子里还藏着她的彩票。
“你,阿纽特卡,看在过节的份上发发慈悲吧!”她说着,打开通往厨房的门。“饶了他吧,求主拯救他!去他的吧!”
车夫潘捷列跪在厨房中央,他还在十一月就因为酗酒而被辞退了。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发酒疯,怎么也睡不着觉,老是在厂房里走来走去,在那儿用威胁的口气说:“我什么事儿都知道!”现在,从他肥厚下垂的嘴唇、浮肿的脸,从他充血的眼睛,可以看出,从十一月起直到眼前这个节期,他一直在喝酒,没有中断过。
“饶了我吧,安娜·阿基莫芙娜!”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脑门子砰的一声撞在地板上,露出他那牛样的后脑壳。
“你是由姑母辞退的,那你向她去讨饶吧。”
“姑母怎么了?”她的姑母走进厨房,喘吁吁地说。她很胖,胸脯上满可以放下一个茶炊和一个放茶杯的托盘。“姑母又怎么样?你才是这儿的女主人,该由你管。要按我的意思,他们这些混蛋,死绝了才好。得了,起来吧,猪猡!”她忍不住对潘捷列嚷道。“躲开我远远的!这是最后一次饶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你就别求人怜恤!”
然后她们走到饭厅去喝咖啡。可是她们刚刚围着桌子坐好,楼下的玛霞就一口气跑进来,大惊小怪地说:“歌手来了!”
说完,她又跑出去了。随后就传来擤鼻子的声音,低沉的咳嗽声,嘈杂的脚步声,仿佛大厅旁边的前厅里,有人牵着钉了马掌的马走进来了。有半分钟光景,一切归于沉寂。……猛然间,那些歌手放声歌唱,声音那么响,吓得大家打了个哆嗦。他们歌唱的时候,养老院的神甫来了,他还带来一个助祭和一个诵经士。神甫一面披上长巾,一面慢腾腾地说,夜里教堂打钟做晨祷的当儿,天下雪了,可是并不冷,将近天明时,却冷起来了,求主保佑,如今大概有零下二十度了。
“不过有许多人认定,冬天比夏天有益于人的健康,”助祭说,可是立刻做出严肃的脸相,随着教士唱起来:“你的诞生啊,基督,我们的主,……”不久,工人医院里的神甫带着一个诵经士来了,随后村社里的护士,孤儿院的儿童也来了,歌唱声几乎不断地响着。
他们唱完,吃了东西,就走了。
工厂里的职工来拜节 ,约摸有二十个人。他们都是厂里的一流人物,例如机械师和他们的助手、翻砂工匠、会计等。
大家都打扮得很体面,穿着新的黑礼服。这些人都精明强干,仿佛是精选出来的,他们知道自己的价值,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今天如果丢掉工作,明天别的工厂就会高高兴兴地把他们请去。他们显然喜欢姑母,因为他们在她面前都自由自在,甚至吸烟。当这群人一起去喝酒、吃凉菜的时候,会计甚至搂住她宽阔的腰。他们所以这样随便,部分地也许是因为瓦尔瓦鲁希卡虽然在那几个老人活着的时候掌握过大权,监督过职工的品行,如今在这所房子里却一点威风也没有了;也许还因为他们许多人都记得从前姑母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被哥哥们严加管束,穿戴得如同普通的村妇,跟阿加芙尤希卡一样,那时候安娜·阿基莫芙娜总是在厂房附近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家都叫她阿纽特卡。
那些职工吃菜,谈话,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暗暗纳闷:她长得多么快,出落得多么好看啊!可是这个文雅的、由女家庭教师和学校教师教育出来的姑娘对他们来说却已经变得生疏,不可理解,他们不由自主地与她的姑母比较亲近;而姑母呢,对他们用“你”称呼,不住地劝他们喝酒吃菜,跟他们碰杯,已经喝下两杯花楸露酒。安娜·阿基莫芙娜老是担心他们认为她骄傲,把她看做暴发户,看做装成孔雀的乌鸦。此刻这些职工正围拢来吃凉菜,她就没有走出饭厅而跟他们攀谈起来。她看到昨天才认识的彼梅诺夫,问道:“您的房间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钟表?”
“我干修理钟表的活儿,”他回答说。“我干这活儿是在下班以后,或者在假日,或者睡不着觉的时候。”
“那么,要是我的表坏了,我可以拿给您修理吗?”安娜·阿基莫芙娜笑着问。
“怎么不可以呢?我愿意效劳,”彼梅诺夫说。她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腰带上解下她那个漂亮的怀表来,交给他,他脸上现出感动的神情,默默地瞧了一忽儿,把表还给她。“怎么不可以呢?我愿意效劳,”他又说一遍。“现在我已经不修理怀表了。我的视力差,大夫不准我干细活。不过为了您,我可以破例。”
“大夫们总是胡扯,”会计说。大家都笑起来。“你别信他们的话,”他听到笑声而得意起来,就接着说。“去年大斋期间有一个轮齿从鼓轮上蹦出来,正打在老人卡尔梅科夫脑袋上,打得脑浆都看得见,大夫说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活着,而且在干活,只是经过这场祸事以后,说话有点结结巴巴了。”
“大夫固然爱胡说,但倒也不总是胡说,”姑母叹了口气。
“彼得·安德烈伊奇瞎了眼睛,这个可怜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喏,他跟你一样,整天价在工厂里守着很热的炉子干活,眼睛就瞎了。眼睛可不喜欢热。不过,哎,何必谈这些呢?”
她振作起来,说。“咱们来喝酒!我祝你们过节好,我的好朋友。我从没跟谁一块儿喝过酒,可是现在却跟你们喝起来了,我这有罪的女人。求上帝保佑吧!”
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自从昨天晚上相会以后,彼梅诺夫看不起慈善家的她,却好象被女人的她迷住了。她望着他,发现他举止很可爱,穿得也体面。不错,他的礼服的衣袖短了点,腰身似乎高了点,裤子也不时髦,不宽大;不过另一方面,他的领结却打得大方,飘洒,而且领带的颜色也不象别人的那么鲜艳。看来他是一个性子随和的人,因为凡是姑母放在他碟子里的菜,他统统顺从地吃下去了。她想起昨天他多么黑,多么困倦;不知什么缘故,这回忆使她深深感动。
那些职工临走的时候,安娜·阿基莫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