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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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舅父母在马桶间的空地上铺了一张草蓆,让母亲睡在那里。整日地锁上门。除了三餐送饭时打开,其余时间都锁着。只怕母亲再跑出来。我被叫唤出来后,就陪在母亲身边,和她共眠。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母亲虽然疯癫,却知道躺在她身边的是她的独生儿子。当她清醒的时候,会直愣愣地望着我。但她毕竟太劳累了,以致心力衰竭,更多时候是处于一种半休克状态。
母亲的病,没有请过正儿八经的医生,倒是请了算命的、卜卦的。有一次舅父领着我到城内北街的什么宫去,抽药签。我们步行到了那里,穿过小小的门洞,进到香烟缭绕的神像前。舅父买了香,点燃了,面对神像念念有词,大约是求菩萨医治他姐姐的病。然后将青香插进香炉里,拿出装满竹签的竹筒,一边念词,一边摇晃签筒,让它能从中跳出一支竹签来。如果同时掉出的不只一签,要重新来过。直到正好掉出一支时,再从地上拾起这支签,在香火上头绕三圈,口中仍然念词,大约是:“菩萨啊,若这只签能治我姐姐的病,请你给我启示。”然后再从香炉边取出以老毛竹笋头风干破成两爿的“信杯”,绕香三圈后往空中一抛,让它自然落地。若是一阴一阳,则表示菩萨已答应:此签可用;若是全阴或全阳,则要重新来。那天是抽了第二十四签(签房将所有疾病的药方归纳成若干种,每种病一个处方,治愈治不愈,看你自己的造化。因为任何疾病都有治愈和治不愈的可能),拿到签房去,向师傅付款取出木板印刷的一张药签,回来到横街巷对面的和生余药铺,取了中药,回家煎了。按仙宫师傅的吩咐,调入香炉灰作药引,让母亲服了。
母亲服药以后,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左右,舅母在楼上喊我,让我起来给母亲喂开水。我到伙房打了一杯开水,用汤勺搅拌晾了,开始给母亲喂水,但母亲始终不开口。她眼睛直瞪天花板,眼白翻出来,但我并不觉的吓人。我只是对舅母说(当时我还是说普通话):
“妗妗,妈妈不喝茶了。”
“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妈妈不喝茶了。”
“松松(舅母这样称呼丈夫),快问清楚,振铎说什么?”
舅父就问了我,我再说了一遍。只听舅父重重一拍床沿,说:
“坏了,快起来。”
舅父很快就披衣下楼。舅母尾随其后。舅父打开门,跨进马桶房,蹲下身子看看母亲。用手掌捋了母亲的双眼让它们合上,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准备后事吧!”
舅父家设置两台织布机,大小他也是个老板。人家称舅母都叫松松嫂或老板嫂。两台织布机一台由舅母娘家侄儿志源表兄操作;另一台雇一名女工,是个寡妇。我们叫她玉英姆。舅父母则称她为玉英姐。还有两架纺纱机,用来纺经纱团和纬纱只。
家里要为母亲办丧事,就把两台织布机和纺纱机都拆了,空出正厅来,请五六个和尚来念经,超渡亡魂。让母亲的灵魂有个归宿,不会成为孤魂野鬼。
舅父到城里的印刷厂去,向厂里要了三十五万元的丧葬费(旧币制,一万元等于后来的一元)。这在当时是很高的费用了,母亲在印刷厂还未工作几个月哩!
棺木放在正厅的一边,刷上红漆。和尚因地制宜地摆放了两排念经的桌子,还有木鱼、罄、钹、锣之类的法器。在棺木的旁边,安了一台轮回架。师傅吹着号角,走在前头,让我跟在后头,推着木棒,像驴拉磨似的围着轴心团团转。不知道要转多少圈,才算完事。据说是为了让母亲的灵魂离开十八层地狱,一层层地往上提升。
几个师傅端坐在桌前,穿着宽大的袈纱,面对特大号字的线装经书,念念有词的唱起来。他们时不时敲一下罄,击一下钹和锣,木鱼则不停地敲,构成一种阴森森的阴间气氛。仿佛他们正在阎罗殿里,跟阎王爷为我母亲的出生入死讨价还价呢!
和尚师傅们到底在念些什么呢?我钻到他们的胳肢窝底下,趁他们眯缝着眼的时候,认真看了看他们所念的经书。这些经书是大开本,毛边纸木板印刷,每页只有六七竖行,每行十来个字,都是“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南海观世音菩萨”之类。虽然他们读得很慢,但因每页只有百十个字,所以读完一页也不需多少时间。翻书页是用竹签穿插在对折的两页之间,翻起页来不太难。时间渐渐逝去,也不记得这种法事到底要做多少天,至少七天吧!只记得我们每餐好饭好菜地供应他们,就是让他们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来享用。他们吃饱了,喝足了,罄、钹、锣、木鱼之声又余音缭绕起来,吸引许多从门前路过的人们驻足侧目。
母亲就这样被封闭在那一口红漆棺木里面,永远不会再起来。在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也是她出生的日子,走完了她整三十八年的人生路程,没有多出一时半刻。她为了生养我,将身体翻出螺壳。由于世事的动荡,使她没能翻回她的螺壳里去。早早地抛下了我:这个给她带来诅咒、带来厄运、带来不幸、不该出生的孩子。
法事总算做完了。和尚师傅开始收拾器具,和舅父清算劳务费用。当他们都走了之后,时值近午十点钟,大门所有的门板被拆卸下来,大红棺木被抬出门槛。此时,女眷们开始掩面哭泣,真哭假哭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其中有我的舅母、堂舅母和姨姨。但我并没有哭。也许我是惊呆了。因为我始终还未弄明白,我唯一至亲的亲人,我的母亲,到底为什么会被收拾到红漆棺材里去。从母亲不喝茶开始,直到棺木抬出门槛,整个过程都像录像片一样历历在目。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今后我该怎么办?也许舅母在母亲说她像只母猪一样只会生孩子的时候,她所下的毒咒应验了?
突然,一只大巴掌重重地搧在我的右脸颊上。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捂住痛处。我几乎晕眩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疼痛使我大声号哭起来。行刑者堂舅依栋总算满意了。棺木顺利地离开大门,“孝男”也哭出声来了。
作为唯一的孝男,我跟着棺木后面,一直到仓山师范学院再往后的坟山上,那里早已挖好一块长方形的深坑,然后用长绳子将棺木慢慢缒下坑底,抽出绳子,填上土,在棺木头部地方,埋下一块薄薄的石板墓碑。由于碑块太短,经土掩埋,只能看清一半的内容。第二年清明,舅父曾领我去扫过一次墓,后来好象就不再去了。
妈妈临死的前几天,老奶奶——就是舅父的养母七婶婆说,这一定是浙江原配丈夫的鬼魂来了,要讨回他的妻子。她主张在马桶间门口插上三柱香,答应我的先父,待母亲病好了,立马将我改回来姓胡。请先父不要叨扰母亲。但母亲还是死了。母亲死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改姓。从此我便叫胡振铎。继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就此一笔勾销了。
听大人说,浙江曾经来过信,是我叔叔写来的。大约是舅父先给他们去了信。我在正厅的横头桌旁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直书的信封,寄信署名处是浙江东阳。因为害怕被大人发现,没有看清,更没有取出信笺,看看信的内容。从此,使我的生世留下一个谜团。舅父临死都没把这个谜底给我揭开。
2
母亲去世之后,我就留在舅父家里。
卸下的门板又重新安上,正厅仍然留下边门,恢复成一个半封闭的织布车间模样。我虽然没有去卖油条、卖光饼,没有去推大粪车,却被大人逼着学习纺纱。怎样用毛竹管作芯纺经纱,怎样用木纱芯纺纬纱。左手捏纱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太轻会使纬只太松,容易缠梭;太重会使纱从梭子里抽不出来。经纱断了有经纱的打结法,纬纱有纬纱的打结法。看似简单,学问也不少。尤其是经纱打结,学了很久,要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已经交叉的两根线头,然后取出右边的一根线,在左手拇指上绕一圈,使交叉部分绕在圈子里,再将其中一个线头折下摁住,用右手拉紧起先绕圈的线,这个结就打成了。松开双手,分别将两根线尾一拉,果然结结实实。
舅父家所织的是土纱格子布。开头生意还可以,一家八口人,包括舅父母、玉英姆、志源表兄、大表妹、两个表弟和我,生活还过得去。
和我们同住的还有一家,就是舅父的养父母、八十几岁的老祖母及姨姨,四口一家。他们什么也不做,靠着过去的积蓄过日子。
我在舅父家,对长辈的称呼都随同表弟妹。他们称什么,我也称什么,惟有姑姑,我称为姨姨。这是大人交代的。这长一辈的一家,老老奶奶,我们叫曾祖母——大嫲,老奶奶称阿嫲。祖父母一生没生养,过继了我的舅父作儿子,后来又捡了个女儿,就是我称为姨姨的。他们过去在中亭街开苧麻棉布行,生意不错。舅父年轻时不善打点苧麻棉布生意,跟人家学钳工,成了修理机器的技术工。所以他对一般的机器,看过几眼就能琢磨出来。
祖父母一家日子慢慢艰难了。祖奶奶就移交给舅父赡养。此时祖奶奶已经八十岁左右了。祖母则买了一台手摇缝纫机,为人家做些汉装便服,收入一些补贴开支。黄金一月一月的敲打出来变卖,最终都会坐吃山空的,他们的日子也在落日西下途中。
舅父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为了节省成本,除了将织好的布拿到大庙山龙岭顶去打蜡抻长以外,又去上杭路花纱布公司购买女人退下的长丝袜,拆洗做纬纱。因为是旧货,纱质差,增加了接头的次数。玉英姆时常皱起眉头接线。志源表兄在织布工的聚会中认识了表嫂。作为姑父,舅父为他料理了婚事。婚后,表兄表嫂到合资的织布厂去了。家里只留下一台机子,仍由玉英姆操作。
终于到了揭不开锅的日子了。舅母清晨四点多钟把我叫起来,让我喝了一碗刚开锅没多久的稀米汤,将一只面粉口袋交给我,对我说:
“家里快没米了。你拿着米袋去外公家借点米吧!去外公家的路还记得吗?喝了米汤你就走。反正外公家有的是吃的,给家里省一餐也好。”
外公(就是舅母的父亲)家的路记得吗?记不得也得记呀!舅母曾经在农历二月初二做普渡的时候,领我去过一次。既然今天没有大人领我去,就全靠我这十岁小孩脑子里所留下的残存记忆啦!
外公家是一个大户人家。深深的多层次的院落,顺着山势构筑。里面住着他的好几房儿媳妇。我们孩子就称她们为三妗、六妗、七妗、九妗。他家的门口,高高的台阶两旁,还坐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虽然没有鼓楼城墙前的石狮子大,但在整个首山村,也是首屈一指的了。我只要穿过纵横交错的阡陌,望到石狮子,就算找到外公的家了。
我从清晨五点钟出发,大约上午十点钟才到外公家。我进门向右探去,和九妗正好撞上。九妗说:
“唉哟,外甥,来找外公是吧!”她看到我呆呆地立在门厅里,手里提着一只布口袋,已经明白了我的来意。她把我领到楼上外公的卧室外的客厅。外公正坐在酒席前,在跟客人饮酒谈笑。今天难道是外公的生日,仰或是朋友间的聚会?不得而知。九妗在外公耳边耳语几句,外公示意让他的儿媳妇去打理。于是九妗领着我到她的住处,让我将口袋留在那里,又领我到她的厨房,叫我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在我的面前安放了一张方形较大凳面的椅子,代作小桌子。然后对我说:
“外甥,你没吃过早饭吧?就算是吃过早饭,现在也中午了,一定饿了。你在这里等着,让九妗给你摊大麦煎饼吃。”
说着,九妗上推磨间去。我也跟在她的身后。她对我说:
“外甥,你来得正巧,刚刚收了大麦,大家都忙着推磨,摊煎饼呢!”她打了几瓢磨好的大麦浆(推磨间里正有两个表姐在磨大麦浆),然后返回她的灶间,开始在灶堂里塞上麦杆草团,点燃火,拉动风箱,让锅烧热,起身掀开锅,下了油,打一瓢大麦浆,从锅边往锅中圈下去,待麦糊摊满锅底,盖上盖,一会儿掀开锅盖,将麦饼翻一面,再从饼沿倾入一些油,用锅铲挪动麦饼,使吃油均匀,又回到灶门口续草、拉风箱,很快,一张大麦饼已经煎熟了。
夹着韭菜馅的大麦饼特别香气诱人。九妗将大麦饼用锅铲切成若干小块,铲在盘子里,放在我面前的小方凳上。
“来,趁热吃。吃饱了,我领你去外公床上休息。”九妗说。
外公独居,但没有洁癖。子孙们都喜欢和他打闹。因此九妗敢自作主张。
我早已被诱人的香味激发了浓浓的食欲,半吞半咽吃了个肠肥肚圆,一直到撑不下去才停手。
在我吃麦饼的时候,九妗又去帮忙推磨。她回到灶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