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0温情马俊仁-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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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捉襟见肘显出困顿。十一口人要吃喝,马不干活了养在那儿要吃草料,更重要的是,爸爸住院看病就要花钱。两个哥哥已经在工厂上班,当然不能丢下工作,再说他们已经在为家挣钱。弟弟妹妹还小,一个姐姐是女孩,也难出大力。妈妈发愁了,马俊仁从小到大没见妈这么愁过。母亲那时叹着气说:家中不能没有男人哪。
马俊仁也就是从那时知道,母亲能干利索维持大家庭有一个前提,是有父亲这个男人每日在外挣钱养家。父亲的作用在它暂停时,立刻在家庭中无比突出地显示出来。
那个夜晚家中灯光昏暗,母亲弄完弟妹睡觉坐在桌边一直发愁。
马俊仁想了又想,咬了咬牙,说他明天开始替爸爸赶马车跑运输。
母亲看了马俊仁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还小哇。马俊仁站起来说:我已经不小了。那一年他十四岁。母亲又叹了口气:你还得上学呀。这句话很重地落在马俊仁心上,每个字都像大秤砣一下一下发沉。他当然想上学,可明摆着家里没有别的办法。爸爸得花钱看病。母亲领着他去了医院,听说儿子要替他拿起鞭子赶车,病床上的父亲又摇头又叹气,无奈中父亲只说了两句话:一句别伤着自己,一句别伤了马。
少年马俊仁在家中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特殊位置再一次凸现出来。
这一次比以往更显得顶天立地,也比以往更显得苦重。
当我们看到十四岁的小男孩将自己捆扎停当,扬着马鞭赶着相对于他显得过于高大的大马大车走出家门时,可以想像他那时既幼小又高大的形象。母亲殷殷地送出院门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他走远,在身后又问了一遍:你行吗?当心啊。我们的少年马俊仁就这样坐在父亲应该坐的位置上,赶着大马大车往前跑了。
马俊仁说起这段生活脸色不一样。
他说那段时间太累人了,想起来都害怕。
赶马车,多半是给附近一个劳改队拉粮拉菜拉煤,其中拉煤的活儿特别多。给劳改队拉完,还给别处拉。装一车煤,别人拉两吨六,马俊仁想办法拉两吨八。一天拉四趟,装四车就差不多十二吨,卸四车又差不多十二吨。一锹煤三十来斤,锹锹要撂到车顶上。马俊仁头一天出车,那些同父亲一块儿赶车跑运输的爷们儿看着他都摇头说不行。有个他叫大叔的车把式黑黑脸被煤弄得更加黑,当时看着他说:趁早回吧,弄不好把车翻了,把马折了,再把你小命赔上,你妈哭都来不及。十四岁帮大人赶车添把手可以,独自驾大车大马跑运输没见过。
马俊仁对我说:我爸担心我不行,我妈也担心我不行,所有赶车的都说我不行,可是,我要挣钱给父亲治病,挣钱让母亲别愁,就只能行不能不行。
就这样,那一片都知道十四岁的马俊仁要替父亲赶大车跑运输了。
他憋足了劲一定要干个样子让所有人看。
这样,我们就看到马俊仁如何在那一年苦干加巧干拼命加琢磨的惊人作为了。
第一样,饲弄好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赶车的把式都对他说,小小年纪不要说拉上货跑,光空马空车地跑几天,能把马料理顺不出事都难。
马俊仁从头一天就想着料理马绝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过去在山里,他帮父亲喂过驴。进了城里,这大马他也没少喂过。那些喂驴喂马的门道他早就琢磨到心里。头一天接过父亲鞭子独自出车,三点钟就起来喂马。他知道,从三点喂到六点,一共喂五和(huò),只有把马真正喂好,才能套车出车。头一和是喂干草,喂了任马吃,他靠着门柱子打瞌睡。听见马在一旁嚼着响,他迷迷糊糊又见亮光和响动,是母亲披衣起身来看他。母亲问:你行吗?这句话母亲那两天已经说了好几遍。他让母亲放心去睡,说自己肯定行。看着马干草吃得停了嘴,他开始喂二和,这次是在干草上加了豆饼水,马吃出豆饼香来,又嚼吃了一气。看看马吃劲儿小了,他打完一个盹,又喂三和,这次就多放了点豆饼。他站在一边摇摇头,熬过瞌睡,看着马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喂四和,这次是加炒熟了的豆面,草料叫豆面一和,马又很香地吃了一气。这样喂着天就有点发明了,再喂第五和,这次是兑点硬料高梁苞米,马吃完了好拉车有劲儿。
马俊仁说,他小时候喂马比大人更上心,比他们喂得更好。
马俊仁说:头一天赶着大马拉车出去,就觉得我的马比别人的马更精神更威风。马俊仁接着说,拉车一白天不回来,车上带着草袋料袋带着桶带着水,装煤卸煤的时候叫牲口一边歇一边吃草料,吃饱了,歇够了,再干活就有劲儿。特别要及时喂水,喂不上水,马吃不好、干不好还要生病。可水什么时候喂合适有讲究。正累得大喘呢,喂水,呛到肺里呛死了。喂马既有合理的吃,还有合理的喝,吃不合理,喝不合理,马干不了活儿。回家卸了车,要让牲口转转圈打打滚,放松一下,休息一阵子,放松中间不能喝水。都完了,然后吃点干草喝点水。劳动就我一个人,常年都得自己这么去琢磨。
马俊仁将抽完的一支烟头放进烟灰缸,紧接着又点燃一支。我趁机插话道:连喂马都要讲究合理地吃,合理地喝,更别说人了。马俊仁接话道:只要是个动物,都有这些讲究。人会说话,好说,动物不会说话,全凭你看。
作者想到马俊仁讲过教练要会看运动员,便问:你当时看马,有些什么看头?
马俊仁往下有关看马的一大篇足以让养马行家对这十四岁的小男孩刮目相看。
马俊仁说:看马,第一要看它吃。马要今天吃得不香了,吃得比过去少了,胃口减了,那肯定是累着了。再吃得差,就可能有病了。马要是真的吃不行了,那就全完了。第二,看干活。看上坡用力的时候能不能上去。如果上坡比往常吃大力了,腿打闪打得多了,该快跑的时候给它鞭子也跑不起来了,那就是把马使着了。第三,看喘。马要是干活吃力时喘得比平时厉害了,那就是跟人一样,体力有些不支了。听喘,什么都能听出来。真要是身体不行了,感冒生病了,那一喘,声音都有点发裂。第四,看嚏喷。马也打嚏喷,该打嚏喷打嚏喷属正常。打得多了,就和人一样可能是感冒了。第五,看唾沫。有点唾沫是正常,唾沫多了,不是累着了,就是有病了。第六,看打滚。卸了车,遛完了它,它打滚打得欢,打完噌地就起来,那就是马没有使过头。遛完它,打滚打得没精打采,打完了一下两下蹿不起来,那就该好好歇歇养养了,要不非把马使坏了。第七,听它叫唤。驴叫马也叫,一听叫声就知道它欢不欢、有劲儿没劲儿、累着没有,就像人一样,累过头,不要说大声叫唤,连说话都没力气。第八,看腿,看尾巴。腿要是打抖打得多,也是累着了,和人累着了爱抽筋一样,马也抽筋。蚊虫上来叮咬,马全凭尾巴扇,尾巴扇得有劲儿没劲儿,就看出精神大小了。第九,马全身上下都能看出马的情况来。马也有脸,也有眼睛,它累着了,跟人一样,也是低头耷脑不精神。要是休息得不够,也是眼屎多,要是没吃好,没营养好,皮毛也都跟着发暗发锈。
作者一边听马俊仁滔滔不绝,一边一言不插地帮他归纳。他说第一时,我就在一旁伸出一指,第一说完了,我便向他伸出二指,这样,我就用手势一二三四帮他往下数。
马俊仁笑着一指我:这次你成了我的教练,指挥我一二三四了。
作者笑了笑。
马俊仁说:这就是当教练的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场外指挥。
作者赞叹马俊仁看马看得好,说他现在会看运动员,和从小那种劳动锻炼动脑筋琢磨有关。作者依然在关心陈国新老师的话题,这时便问:陈老师当时对你拿起鞭子替父亲赶大车什么态度?
马俊仁说:我一说要请长假不能上学了,他就说,不上学哪儿行啊。紧跟着陈老师就来了我家,一看家里大大小小十来口,又知道我父亲住了医院,便没什么话好说。我看出陈老师难受了。他难受,我也难受。
作者问:你刚才说他挽救了你一生是什么意思?
马俊仁说:这得往下才能讲到。陈老师那天看了看我要赶的大马驾的大车,又看了看我那还没有长起来的小个子,咂咂地摇了摇头,而后就叹着气走了。
马俊仁说任何人当时看了那大马大车,再看他的年龄和个子都会说不行。
可他只能行不能不行。
马俊仁说养马这一关他还能过。
最难过的大关是他人小力气小。这一天拉煤连装带卸二十多吨,怎么办?
是个人都觉得他难办。
你个子矮,装煤就装不上去,这装煤第一下就能把你弄住。全凭动脑筋琢磨,在技术上下功夫。马俊仁说,他发现,装煤把车停在哪个位置上最讲究。车要停在坑里,车装满了,就拉不出来了。车要停在高地方,装满了,牲口拉省力。不光车要高点,还要想办法人站得高点,人比车高,才能弥补个儿矮的缺点。他就把马车使劲儿后捎捎(shaò)到大煤堆上,辗着点煤坡,尽量让马车后座插到煤堆里去,然后把车刹住。这样,一脚踩着煤堆,一脚踩着车,人就高了,小个子就变成大个子了,煤就能装上去了。奥秘是你要比别人早出车,一大早占住这样的位置。看着别人马车一辆辆过来了,你人小力气小,拼命赶着往前干。十四岁跟别人家三十四岁的大老爷们儿一样,人家车装完了,你也得装完,得跟人家一块儿走。人家装两吨六,你还憋着劲儿要装两吨八。装车这一关过了,赶车个子也欠点,想坐着赶马车上不去,不够高,就从车后边上,走到前面站在车架子上赶马车。一手扶车,一手扬鞭,马车跑起来,路颠着,全凭技术好胆大心细才能站稳。如果你坐下了,没了这高度,根本没法抡鞭子看着前面。当时那种赶马车的姿势谁看着谁说有点险。碰到路不平,自己也给自己捏把汗。
作者听着马俊仁的讲述,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心中颇感叹十四岁的小孙悟空真是倍受考验。
有一回拉着一车煤上磅秤,磅秤铁板一响,马受惊了,跑。他单凭手扳不动车闸,脚踩着车的门撑子,浑身一使劲儿,将车闸拽紧勒死了,算是避免了一场马受惊的事故。可是扳完了,车闸勒得过死,他松不开了。警察过来了,说你这么小的人没有驾驶证,不能赶车。马俊仁赶忙叫他叔,说:我爸住院了,没钱,你帮帮我。警察看了看他,也是叹口气,不但放马俊仁走了,还帮他把闸打开,指点着马俊仁车旁边的车把式们说:你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走,让小孩在中间,你们帮着照顾照顾。
装车关过了,磅车关过了,走车我一路站着颠着关也过了。轮到卸车不如人家有劲儿,人家哗哗地卸完了,就往回返。我再努着自己,也没他们人大力气大。两天下来,我就在车上找窍门。我把马车底板都弄成活的,拉煤一到地儿,铁锹一撬,煤就从车底下漏下来了,卸完车,再把板子铺上。就这一招儿,让我卸车跟上了那些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儿。人干活是要实干苦干,还要加巧干。要不,我当年哪有出头之日。
拉煤连装带运带卸几大关都过了,又去拉麻袋,就更难了。高梁米一麻袋一百八十斤,豆子一麻袋二百多斤,个子小根本扛不动。可这一袋一袋都得装上车,再卸下车,那时间真累得咳嗽。他说,苦干加巧干,在那一阵真是用到了极点。身上驮着袋子,让叔叔们帮我上到肩上,然后两手撑膝一步步蹭到车上。上不去,找一个跳板架上,沿着跳板挪上去。硬搬不动,就一头儿一头儿搬,挪完麻袋这头儿,挪那头儿,一装好高,然后用绳子前后左右勒住,不让麻袋掉下车来。卸车时,就反复琢磨车停的位置,琢磨怎么从最高一层一层层往下卸,充分利用麻袋往下落的惯性,用一分劲儿干两分事。
劳动创造智慧,劳动也能开发智力。
马俊仁说:这段赶马车真累,活儿不能比别人少干,还要比别人多干。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天天比那些大老爷们儿拉得还多一点,现在想起来都替我那时候觉得了不起。干活时经常饿,带了饭也常常顾不过来吃。大人们装了车走,你也得跟上走。饿了就一边赶车一边抓把干粮往嘴里塞。
就这样,马俊仁差不多整整干了一年。
作者问:那时候除了累,除了饿,还有什么感觉?
马俊仁说:累是累,可我驾大马赶大车、站在那里挥着鞭子挣钱给爸爸治病,觉得自己也挺英雄。
作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