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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别打折扣-第20部分

小说: 别打折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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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容中有种苦涩的味道,我觉得心上被划了一下,便追问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告诉我吗?”
她已经朝9号楼的方向开始移步了,听见我的追问,又转过身来:“今天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顺便告诉你吧,省得以后你会吃惊。我进大学以来,从来没写过入团申请书。”
我的确吃了一惊,大概脸上也表露出来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嘲笑地闪了一下:“没想到我是这样一个落后分子吧?”
说完她一个转身,撇下我匆匆而去,瞬间就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了。
第二部(8)
    “亲家母,你坐下,咱俩拉拉知心话……”卢秋生哼着家乡的梆子戏走进寝室,正好听见杨永远向楼自清发难:“楼自清,老实交待,昨天晚上又梦见哪个女生了?”
楼自清知道杨永远是在诈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胡说!本人一向遵守纪律,根本不可能做那种梦。”
“遵守纪律就不做梦啦?”谢天浩把眼镜向上一推,笑嘻嘻地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句话太露骨了,楼自清怪叫一声,抄起晾衣架扑过去就打。谢天浩慌忙躲闪,情急之中将马克思的名言都说反了:“唉唉,武器的批判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有话你好好说嘛……”
“那我就给你小子来个批判的武器。”楼自清说,“现在我讲个谢天浩的故事,大家想不想听?”
大家(当然不含谢天浩)立刻欢呼,连老实巴交的林先生也兴奋不已:“快讲快讲,一定是个谈乱爱的故事。”
林先生一口粤腔普通话,老是把“恋爱”说成“乱爱”,每次都令人捧腹。其实他的说法更接近班上的真实状况。本学期以来,因为临近毕业,许多人都蠢蠢欲动,各种“乱爱”故事便层出不穷。有些是确有其事,例如杨永远与刘文倩。有些则极不可信,例如林先生与尤春秀——他俩“乱爱”的可能性比贾府的焦大与林妹妹还要小。有些介于二者之间,例如关于我与“电气系女生”的各种版本。这些版本对于“电气系女生”说法不一,有人说还是以前来找我的那个,有人又说不是,双方争执不下,便要我“从实招来”。这种时候我从不接他们的话茬,静悄悄地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我心中那种感情太柔嫩了,经不起任何话语的触碰。
然而今天中午楼自清要讲的是别人的“乱爱故事”,所以我很没良心地跟着起哄。楼自清咳嗽一声便正式开讲:“话说一次寒假,谢天浩同学夹着一摞哲学书,回到农村老家……”
“我老家根本不是农村的!”谢天浩大声抗议,当即受到众人弹压,楼自清继续讲下去:“谢天浩的老爹是个老农民,见儿子回来,十分高兴,便杀了一只鸡……”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楼自清讲的并不是什么“乱爱故事”,而是近来流行的一个讽刺小品,讽刺的对象是个哲学系的大学生。那年头知识分子们创作了不少丑化自己的玩意儿,该小品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楼自清为了搞笑,将哲学系大学生换成了谢天浩。
“……香喷喷的红烧鸡端上桌子时,谢天浩正在看他的哲学书。老爹说:儿子,快吃吧!谢天浩却说:爹,你说这碗里有几只鸡?他老爹说:当然是一只。谢天浩说:不对!你这是一般人的看法,按照哲学的观点,这里存在两只鸡——一只是具体的鸡,一直是抽象的鸡。他爹马上说:那就这样吧儿子,这两只鸡咱们一人吃一只,我吃那只具体的鸡,你呢……”
这时寝室的门开了,马兴旺走了进来,照例板着苦大仇深的面孔。
“你们在干什么?”
卢秋生正要答话,楼自清慌忙说:“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马兴旺用眼睛扫了一圈,然后对我说:“老印叫你下午去找他。”
我点点头。马兴旺冷笑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这话本来是外交部长陈毅元帅答记者问的时候,针对国外敌对势力说的,马兴旺自从兴旺以后,特别喜欢引用,经常没头没脑地来上一通,还带着一种阴阳怪气的味道,好像在对谁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今天他针对的显然是我,看来这小子已经知道印国祥叫我写检查的事情。然而楼自清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马兴旺走后,大家(含谢天浩本人)催他把故事讲完,他却完全没了兴致,因为他对马兴旺这番话的印象太深刻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那时学校里开展学习解放军活动,内容之一就是每天起床后必须把被子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干。寝室里其他人都办到了,只有楼自清拿他的被子毫无办法。他这床被子颇有来历,那被面据说还是他母亲当年的嫁妆,因为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母亲才将其从箱底隆重翻出,交给他带到了祖国的首都。麻烦在于那是一床很旧很绵软的软缎被面,楼自清费尽力气又挤又捏,好容易弄出一个直角,刚松手,那直角便柔柔地坍下来,又变成了平滑的圆弧。楼自清与被面展开了顽强的搏斗。他的表现完全符合领袖的教导: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气得要哭。于是我们一齐上阵,七手八脚摁住可恨的被子,用拳头捶,用手掌压,四面八方同时使劲,终于将它挤成豆腐干的形状。但是只要人一下来,那豆腐干就又变成一团不方不圆、既方又圆的东西。
马兴旺知道这事以后很开心,说是一床小小的被子说明了许多问题。我们都不明白“许多”二字从何谈起,因为马兴旺只说了一个问题。他说这事证明有些城市人比谁都笨,别说分不清韭菜麦苗,连自己的被子都不会叠!马兴旺说这话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每逢发现了“城市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新例证,总是这样高兴的。
“分不清韭菜麦苗”的楼自清带着新的紧迫感投入了战斗,然而被子依然不肯就范,于是在马兴旺嘴里,它“说明”的问题就越来越多,先后包括:个别人对待学习解放军的认识问题、态度问题、感情问题、立场问题、抵触情绪问题、消极对抗问题……等等。楼自清本来就胆小,当了“个别人”以后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每晚熄灯以后我们都要安慰他一番。最后马兴旺终于升级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那天晚上楼自清躺在床上突然哭了。他说他总觉得有个东西悬在头上,随时都会落下来。他这话一出口,寝室里霎时静了一下,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就是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大学生活的另一面。以前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校园只有欢声笑语,此刻我却意识到,在欢声笑语后面,还有一种阴森可怕的东西……
这时有人骂了一声“操!”然后我们一齐激愤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小楼你别听马兴旺胡说八道,他讲的都是些105的话(在我们的语言里,“105的话”是屁的同义词)。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说,那个学期楼自清始终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熬到暑假,回家换了一床被子带来,成功地叠成豆腐干,才算去了心病。不过他对马兴旺从此心有余悸,有时甚至谈马色变。
因此楼自清恹恹地说还是上课去吧。他这样一说,大家也都兴味索然。卢秋生明白这都是他老乡造访的结果,满怀歉意但又无可奈何,就又哼起了梆子戏,意思还是要与亲家母拉拉知心话——他好像只会哼这两句。
那天傍晚他真的拉开了知心话,不过不是同亲家母,而是同我,因为他听说我与印国祥谈崩了。
我与印国祥的谈话只有五分钟。他问我检查写好没有?我说还没写。他问为什么不写?我知道应当委婉,可一着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不想写,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错误。印国祥身子一挺就僵住了,活像他叫我们必须时刻绷紧的那根阶级斗争的弦:你你你你说什么?你你你你再说一遍!我遵命重复一遍以后,弦缓过劲来了,便不再结巴,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你这种态度,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你坚持这种态度,就不能继续当团支委!你如果不写检查,就写个辞职报告交来!到底是写检查还是写辞职报告,你要给我考虑清楚!我说写辞职报告。
“你当真要写辞职报告?”卢秋生火爆爆地问我。
“当真要写。”
“你个驴日的!毬都不懂!”卢秋生指着我的鼻子,很有家乡风味地大骂起来,“扯你娘的蛋!你个浑小子不要前途了?”
“我这个团支委本来就是多出来的,当不当有多大关系?就算我从来没当过嘛……”
“你知道个蛋!”卢秋生急得跺脚,“你他娘的要是真的从来没当过,倒好啦!你个浑小子是当了再辞职,这就要算跟组织闹对立,懂不懂?这事写进毕业鉴定,装进档案,你驴日的就要背一辈子黑锅,懂不懂?眼看要毕业了,人家别的团干部都在争取解决入党问题,你个浑小子倒好,非要写他娘的辞职报告!我看你是欠揍!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他娘的连这个都不懂?听俺一句话,这个报告千万写不得。给老印认个错,俺再帮你说说话,这事就过去了,中不中?浑小子你说话呀!”
浑小子说不中,辞职报告已经交上去了。
其实辞职报告那会儿还没写,是当天晚上才写好交给印国祥的。
第二部(9)
    交了辞职报告以后,浑小子算了一下时间,从当选到辞职正好一个月。
正好。浑小子从教学楼出来后,意识这么流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正在向图书馆走。图书馆的铃声在响,下晚自习的人们络绎不绝地走出来,他在人流中看见了那个窈窕的身影,辞职引起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于是兴冲冲地走上去,成功地与她“偶遇”了。
“方丽华,那天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啊!那天你又没有说什么叫我不高兴的话,你只是表现出了一种应有的惊讶。”
“我不是惊讶,我只是不明白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现在还没有达到共青团员的标准,所以不应该写入团申请书,等我达到团员标准了,我自然会写的。”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打官腔”,但我想起卓娅芳说过她幼稚单纯,心想没准她真是这样想的,便说:“你不要把团员的标准看得高不可攀……”
“好啦好啦,有关的大道理,已经有人给我讲过一百遍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醋意:“是不是赵军?”
这回是她表现出了应有的惊讶:“你怎么知道赵军?” 
“卓娅芳告诉我的。”
“既然你知道赵军天天在给我上课,你就不必再讲什么大道理啦,否则咱们今后就一切免谈。”
“我不是要讲什么大道理!”我有点急了,“我只想说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句很庸俗的话,你听了也许会讨厌我……”
“你说!”
“你这样做,必然会使周围的人对你产生不好的看法,使你不得清净,你认为值得吗?”
然后我等着她反驳,她却笑了:“你这倒是句大实话。”
“所以我劝你还是把入团申请书写了……”
“看看,又来了,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听卓娅芳说你也是个团支委……”
“不是了,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她带刺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你出什么事了?”
我把与印国祥的五分钟谈话告诉了她。她抿嘴一笑,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方丽华:“瞧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跟我一样吗?我因为不写入团申请书,在班上显得很各色,引起了种种误解和压力,你因为一份检查,居然闹到辞职的地步,同样显得各色,同样会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你不会后悔吗?”
说话间又到了应该分手的地方,我不想和她分手,便干笑着说,我这点压力算得了什么,我中学有位女老师,是个高干子女,因为放不下内心的感情,许多年来一直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连她家里都和她断绝了往来,那才叫真正的代价呢。
“是吗?你把这事给我讲一讲。”方丽华立刻来了兴趣。我正要开口,突然觉得背上有种被灼伤的感觉,扭头一看,那是赵军投来的一道雪亮的目光。
方丽华也看见赵军了,然而她像没看见似的,引着我拐弯走进小树林,连声催我赶快讲。月光下的树林一片蓝色的静谧,只有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嚓嚓的脆响。我将我和唐亚辉发现刘思秀那封情书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往昔的梦幻。
方丽华被刘思秀感动了,因而替她着急起来:“人家这封信那么重要,你们怎么能够放在门缝里呢?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不就成了悲剧吗?”
我说这种悲剧并没有发生,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谈恋爱。后来黎明被下放到农村去当小学教师,刘思秀经常去看他,他们的关系才尽人皆知,于是各种压力接踵而来。但是去年暑假我回嘉平时,他们已经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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