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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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
那小姐读完了诗,停了一会,又换一方罗帕照旧裹了胡桃掷来,不意纤纤玉
手,力微掷轻,扑的一声,坠于檐下,却被店妇吴二娘拾得。那吴二娘年登
四十余岁,是个在行之人,正在柜身子里,见对楼抛下汗巾一条,知是私情
之物,急急起身拾了,藏于袖中。潘用中见罗帕坠于楼下,恐旁人拾去,为
祸不浅,急急跑到楼下,在地下打一看时,早已不见罗帕下落,心下慌张,
四围详视,并无一人。料得是吴二娘拾得,就问吴二娘道:“可曾见我一条
罗帕坠下来么?”吴二娘含笑说道:“并不曾见什么罗帕。”潘用中见吴二
娘带笑而言,明知是吴二娘故意作耍,便道:“吴二娘休得作耍,若果拾得,
千万还我,在你身边,终无用处。常言道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吴二
娘故意“咄”的一声道:“潘相公说的是恁话,我老人家要人方便恁的?还
是你们后生要我方便哩。”潘用中晓得吴二娘是个在行之人,料道瞒他不得,
便实对他说道:“适才这一方罗帕,实是对楼小姐掷来之物,其中还有诗句
在上,千万还我,不敢忘你好处。”说罢,吴二娘伸手去袖中取出,笑嘻嘻
的说道:“早是我老人家拾得,若被别人拾去,可不利害!”潘用中千恩万
谢,解开罗帕来看,上有诗一首道:
自从闻笛苦匆匆,魄散魂飞似梦中。
最恨粉墙高几许,蓬莱弱水隔千重。
潘用中看了诗句,方知小姐情意深重,以身相许之意。只得与吴二娘细细计
较道:“蒙小姐十分垂念,始初见我吹箫,启窗而视。前日在西湖上,正值
… 09…
小姐出来游山,我在轿前相遇,吟诗一首,多蒙小姐在轿中微笑。晚间回来,
又蒙小姐顾盼。今日他家先生晏相公来拜我,我问他家细的,方知小姐小名
杏春,会做诗词,我就托晏相公为媒,晏相公说我是外方人,恐黄府不肯。
我适才用胡桃一枚掷去,不意小姐用罗帕一方写一诗掷将过来,我也做一诗
掷去,小姐又写一诗掷来。多蒙小姐如此厚意,誓不相舍。万乞吴二娘怎生
做个方便,到黄府亲见小姐询其下落,做个穿针引线之人。事成之日,多将
媒礼奉谢何如?”吴二娘点头应允。
次日,潘用中走到黄府回拜晏仲举,书馆中看见小姐的兄弟,亦甚生得
俊秀,暗暗道:“与他结为郎舅,诚佳事也。”书馆中小厮进去取茶,小姐
见了问道:“兀谁在馆中要茶?”小厮答应道:“是对门潘相公来回拜晏相
公,要茶。”小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夫主上门也。”一男一女,
两两各有会心之处。这都是不说出的意思。潘用中在书馆中盘桓了半日,吃
了茶,作别而回。遂恳请吴二娘到黄府去。那吴二娘原与黄府对门对户,时
常进见小姐,穿房入户之人。又且吴二娘生性软款温柔,口舌便利,黄府一
门都喜。这一日踱将进去,假以探望为名,见景生情,乘机走到小姐楼上,
袖中取出小姐所题罗帕之诗,并潘相公央浼晏相公做媒,说若得成亲,定住
于临安之意,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小姐遂厚赠了吴二娘,再三叮嘱切勿漏泄。
吴二娘回来,与潘用中说了。潘用中甚是手舞足蹈起来。
怎当得好事多磨,姻缘难就,潘用中父亲定要迁去,与一个乡里同住于
观桥。潘用中闻知,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不肯搬移。怎当得父亲分付
小厮即时移动,用中有力无处用,只得白着一双眼睛瞧视,敢怒而不敢言,
胸中不住叫苦叫屈。正是:
哑子谩尝黄柏味,苦在心头只自知。
渐渐行李搬完,将次起身。潘用中只瞧着对面楼上,只指望小姐在窗口一见,
以目送别。那小姐事出于不意,怎生得知?潘用中不见小姐,好生苦恼。又
因父亲在面前,不好与吴二娘一说,只得怀恨,随了父亲出门,眼巴巴还望
着楼上,含泪而去。果是: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话说这潘用中恨恨的跟了父亲离了这条六部桥,有一步,没一步,连脚
也拖不动,搭搭撒撒,就像折翅的老鸦一般,没奈何来到观桥饭店之中。恨
杀这个乡里,一天好事,正要成就,好端端的被这天杀的乡里牵累将来,杏
春小姐面也不曾见得一见,连吴二娘要他传消寄息的话,也不曾与他说得一
句,好生烦恼。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只把小姐的诗句终日吟咏观玩,从此饮食少进,竟夜无眠,渐渐的害下
一场相思病症。
当日“观灯十五”,看遍了“寒雀争梅”。幸遇“一枝花”的小姐,可惜隔着“巫山十二
峰”。纱窗内隐隐露出《梅梢月》,懊恨这“格子眼”遮着“锦屏风”。终日相对似“桃红柳
… 10…
绿”,罗帕上诗句传情;竟如“二士入桃源”,渐渐“樱桃九熟”。怎生得“踏梯望月”,做
个“紫燕穿帘”,遇了这“金菊对芙蓉”。轻轻的除下“八珠环”,解去“锦裙栏”,一时间
“五岳朝天”,合着“油瓶盖”,放着这“宾鸿中弹”,少不得要“劈破莲蓬”。不住的“双
蝶戏梅”,好一似“鱼游春水”,“鳅入菱窠”,紧急处活像“火炼丹”,但愿“春分昼夜停”,
软款款“楚汉争锋”。毕竟到“落花红满地”,做个“钟馗抹额”,好道也胜如“将军挂印”。
怎当得不凑趣的“天地人和”,挨过了几个“天念三”,只是恨“点不到”,枉负了这小姐“一
点孤红”。苦得我“断幺绝六”,到如今弄做了“一锭墨”,竟化作“雪消春水”;陡然间“苏
秦背剑”而回,抱着这一团“二十四气”,单单的剩得“霞天一只雁”;这两日心头直似“火
烧梅”,夜间做了个“秃爪龙”。不觉揉碎“梅花纸帐”,难道直待“临老入花丛”?少不得
要断送“五星三命”,这真是“贪花不满三十”。
话说潘用中害了这相思病症,日轻夜重,渐渐面黄肌瘦,一夜咳嗽至于
天明,涎痰满地。父亲不知是甚病症,接了几个医人医治。那些医人都是隔
①
壁猜枚之人,那知病原?有的说是感冒了,风寒入于腠理,一时不能驱遣,
就撮了些柴胡、黄芩之药,一味发表;有的说是气逆作痰之故,总是人身精
气顺则为津液,逆则为痰涎,若调理得气顺,自然痰涎消除。遂撮了些苏子、
半夏、桔梗之药;又有一个道:“这是少年不老成之病,要大补元气方好。”
一味用那人参、黄芪之药。正是人人有药,个个会医,一连鬼混了几时,一
毫也没相干。从来道:
医杂症有方术,治相思无药饵。
潘用中一日病重一日,父亲无法可治。一日,彭上舍来,问他道:“汝
怎生一病,郎当至此?莫不是胸中有隐微之事,可细细与我说知。”潘用中
道:“实不瞒吾兄说,吾病实非药石之所能愈。”遂把楼上小姐之事,前缘
后故,一一说明。又道:“即吾与兄西湖堤上轿中所见之美人是也。不意吾
父骤然搬移来此,遂有此病。”彭上舍遂将此话一一与他父亲说知。父亲跌
足叹息道:“就是仍旧移去,也是枉然。况他家怎肯与外方人结亲?就是这
小姐心中肯了,他父母怎生便肯?”彭上舍道:“前日曾央店妇吴二娘进去
探问小姐心事,那小姐慨然应允,情愿配为夫妻,又赠吴二娘首饰,嘱他切
勿漏泄。如今去见吴二娘,便好再作计较。”说罢,二人正欲出门,抬起头
来猛然间见吴二娘踱将进来,二人喜从天降。
看官,你道吴二娘为甚踱进门来?原来当日潘用中搬来之后,小姐推窗
而看,绝不见潘用中踪迹,又见动用之物,尽数俱无,情知搬移而去,却如
脑门上打了一个霹雳一般。又恨潘用中薄幸,怎生别都不曾一别,连一些消
息也不知,竟自搬移而去,好生懊恨。也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譬如对灯闷闷的坐,把似和衣强强的眠。心头暗发着愿,愿薄幸的冤家梦中见。争奈按不
下九回肠,合不定一双业眼。
① 猜枚——一种游戏,多用为酒令。其法是把瓜子、莲子或黑白棋子等握在手里,让别人猜单双、数目或
颜色,猜中者为胜,不中者罚饮。
… 11…
闷上心来,一刻也蹲坐不牢。这一腔愁绪,却与谁说知!真如万箭攒心的一
般。从此不茶不饭,这相思病症比潘用中更害得快,比潘用中更害得凶。
这小姐生得面如“红花”,眉如“青黛”,并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傅面,黑簇
簇的云鬓“何首乌”,狭窄窄的金莲“香白芷”,轻盈盈的一捻“三■”腰。头上戴几朵颤巍
巍的“金银花”,衣上系一条“大黄”“紫苑”的鸳鸯绦。“滑石”作肌,“沉香”作体,还
有那“豆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岁“当归”之年。怎奈得这一位“使君子”,聪
明的“远志”,隔窗诗句酬和,拨动了一点“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来。只恐怕“知
母”防闲,特央请吴二娘这枝“甘草”,做个“木通”,说与这花“木瓜”。怎知这秀才心性
“芡实”,便就一味“麦门冬”,急切里做了“王不留行”,过了“百部”。懊恨得胸中怀着
“酸枣仁”,口里吃着“黄连”,喉咙头塞着“桔梗”。看了那写诗句的“藁本”,心心念念
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体,“全蝎”钩身。渐渐的病得“川芎”,只得“贝”着“母”
亲,暗地里吞“乌药”丸子。总之,医相思“没药”,谁人肯传与“槟榔”,做得个“大茴香”,
挽回着“车前子”,驾了“连翘”,瞒了“防风”,鸳鸯被底,漫漫“肉苁蓉”。搓摩那一对
小“乳香”,渐渐做了“蟾酥”,真个是一腔“仙灵脾”。
话说这杏春小姐害了这相思病症,弄得一丝两气,十生九死,父母好生
着急,遍觅医人医治。还又请和尚诵经,石道姑钗符解禳,道士祈星礼斗,
歌师茶筵保佑。牛十四娘闻知外甥女儿患病,特来探望,看见这病患得有些
尴尬,早已猜够了八分,只是不好启口细问。一日,坐在杏春床头,看见枕
底下有罗帕一方,隐隐露出字迹,心里有些疑心,将手去扯将出来。杏春看
见姨娘来扯,心性慌张,急忙伸手来夺。姨娘一发疑心,将罗帕着实一扯,
扯将出来一看,见上面有情诗一首。杏春见姨娘念出情诗,一发满脸通红。
姨娘遂细细盘问此诗何来,何人所赠。杏春料道隐瞒不得,又且身体患病,
只得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细细说与姨娘知道。姨娘遂将此事说与他母亲知道。
母亲闻知此事,恐怕错断送了女儿,遂与丈夫计较,情愿招潘用中为婿,因
此就要吴二娘做媒,来到观桥店中,说与潘小官并他父亲得知,谁知这边潘
小官也患此病,正在危急之间,恰好吴二娘进得门来,备细说了小姐患病之
故,今黄府情愿招赘为婿之意说了一遍。那潘小官病中闻知此事,喜的非常,
相思病便减了一半,从床上直坐将起来,真心病还将心药医也。父亲与彭上
舍都大喜。
正喜得个满怀,又值黄府先生晏仲举来望,也是为小姐亲事之故,恐吴
二娘女媒传言不稳,像《琵琶记》上道:“脚长尺二,这般说谎没巴臂。”
所以特特又挽出晏仲举的父亲原旧先生来为男媒,故此先着晏仲举来通个消
息,随后便是晏仲举的父亲来望,约定了日期,招赘为婿。一个男媒,一个
女媒,议定了这头亲事,择日行礼。黄府倒赔妆奁,大张花烛,广延亲友,
迎接潘用中入赘,洞房花烛,成就了一对年少夫妻,拜谢了男女二位媒人,
上了那凤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