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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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宗泐来到塞外,一望都是高山峻岭,黄茅白草,终日与豺狼共处,
夜夜与妖鬼同眠,好生辛苦。每到危险之时,持着咒语真言,便绝处逢生,
死中复活,蛇虎避迹,鬼怪潜形。忽然遇着一个老和尚,白发盈头,牵着一
匹黑犬。宗泐上前打个问讯,问他西域取经之路。老和尚摇着头道:“随你
走到头白,也还不能够走得到哩!”宗泐道:“弟子奉着当今皇帝圣旨,要
往西域取经,万望老师父指教。”老和尚道:“休得自苦,枉自劳心。随你
怎么样,莫能得到西域,快可转身。俺有一部《文殊经》,并一封书献与皇
帝。”宗泐受了,稽首作礼,早已不见了这个老和尚。抬起头来,见老和尚
变成文殊菩萨,黑犬变成青狮,五色祥光围绕,直上西方而去。真持咒之力
也。有诗为证:
宗泐西方去取经,持咒虔诚现佛灵。
妙义无边能广大,劝人作急念醒醒。
宗泐大惊,倒地作礼,遂转身而回。渐渐到于南京,进见洪武爷,备述缘故,
献上经书。洪武爷先拆开书来一看,却是当年初登宝位做水陆道场御手亲书
表文一道也。当年已经炉中焚化,不知怎生纸墨如故,真正神鬼莫测之事。
①
洪武爷大惊,方知真是文殊菩萨下降。因此大弘佛法,皈依三宝 ,供奉此经。
后来马皇后升天,举殡之日,天大雷雨,洪武爷心中甚是不悦。宗泐随口诵
一偈道:
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
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宗泐诵罢此偈,但见雷收雨止,天地清朗,日月还光。洪武爷大悦,遂得成
礼而回。因此待宗泐甚厚,常称之为泐翁,后住于杭州中天竺。但宗泐虽是
佛门,却好说那儒家的话,宋景濂虽是儒家,却又专好说那佛门的话,生平
凡做有道僧人的塔铭,共有三十余篇之多,若是无道德的和尚要强求他,一
字也不可得。僧家以宋景濂之文如珍宝一般敬重。洪武爷常称赞这两个道:
“泐秀才,宋和尚。”洪武爷大阐佛法、讲明经典者,虽是天聪天明、宿世
因缘,亦因此二人辅助之功也,真不负西来救世之意矣!后来二人都以持准
提咒之故,得证西方果位。有诗为证:
寿师转世为文人,仍是金刚不坏身。
宗泐西来应有意,共扶佛法表来因。
① 三宝——佛教语。指佛、法、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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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话说晋朝石崇字季伦,青州人氏,小名齐奴,官拜卫尉之职,极有诗才,
与文人才子齐名,富可敌国。尝与贵戚王恺斗富,王恺事事不如。石崇有个
园亭,在河阳之金谷,就取名为金谷园,其富丽奢华,世无与比。石崇曾为
交趾采访使,以珍珠十斛聘得美妾一人,名为绿珠。那绿珠姓梁,是白州博
白县人。绿珠生于双角山下。白州风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
珠儿,因此取名为绿珠。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石崇娶得来
家,宠爱无比。绿珠善于吹笛,又善舞明君之曲。石崇遂自作一篇《明君曲》,
又作一篇《懊恼曲》,以赠绿珠。石崇美妾共有千余人,都不及绿珠之妙。
石崇在金谷园宴客,穷极水陆之珍;每每宴客,必命绿珠出来歌舞数曲,见
者都忘失魂魄,因此绿珠之美名闻天下。那时晋帝兄弟赵王伦专权,有个孙
秀将军在赵王伦门下,是个贪财好色之徒,酷似三国之时吕布一般心性。他
见石崇有此美妾,又见石崇有敌国之富,两项儿心如火热。俗语道:“孙飞
虎好色,柳盗跖贪财。”这贼牛两般儿都爱。那孙秀遂起贪图之心,遣数个
心腹使者到石崇处,索取绿珠为妾。那时石崇正在金谷园登凉台、临清水,
与群妾饮宴,吹弹歌舞,极尽人间之乐。忽见孙秀差人来要索取美人,石崇
①
遂出姬妾数百人,任凭使者拣择。那些姬妾都披着罗■之衣,兰麝交错,导
香袭人。使者看了一遍,道:“君侯美人,个个佳丽,但我奉孙将军之命,
专要绿珠美人一名,其余一概不要。不知那一位是绿珠?”石崇大怒道:“绿
珠是吾所宠爱之人,断不可得,其余便当奉送。”使者道:“单单只要绿珠
一名,君侯博通今古,深知时务,愿加三思。”石崇只是不肯,数个使者出
而又返,说了又说道:“与他绿珠罢,休得固执,以生余事。”石崇坚执再
三不肯。使者回去对孙秀说了。孙秀勃然大怒,遂劝赵王伦杀石崇。孙秀领
兵前来围了石崇第宅。石崇对绿珠道:“我今日为尔死矣,奈何!”绿珠涕
泣答道:“妾当效死于君侯之前,以明我之心也。”石崇止住绿珠,绿珠不
听,遂从高楼上颠倒坠将下来,花容粉碎而死。孙秀见绿珠坠楼而死,甚是
恨恨,遂把石崇斩于东市,夷其家族,掳其财宝、姬妾。谁知石崇死后十日,
赵王伦作反事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省,军士赵骏将孙秀的心剖而
食之,亦掳其财宝、姬妾。人人知是屈杀绿珠之报,无不快畅,因名其楼曰
“绿珠楼”,在步广里。所以后人有诗道:
绿珠衔泪舞,孙秀强相邀。
这是一个夺美人的故事了。还有一个出在唐朝武后之时,姓乔名知之,
官拜补阙之职。有个宠婢名为窈娘,姿色极美,也精于歌舞。乔知之自小教
① ■(hú,音胡)——有绉纹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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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娘读书,遂善于诗赋。乔知之爱如掌上之珍。那乔知之不识时务,也将来
宴客歌舞,自此窈娘之名与绿珠一样。那时武承嗣权势如天之大,一日宴饮
百官,乔知之也在酒席之上。武承嗣取出金银珠钏锦绣,就在席上付与乔知
之聘取窈娘。乔知之惊得目瞪口呆,却又不敢违拗,只得应允。武承嗣就着
随从人等将聘礼送与乔家,登时抢出窈娘,簇拥了上轿,如飞而去。乔知之
好生割舍不得,遂作 《绿珠篇》以叙其怨。词道: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
君家闺阁未曾难,常持歌舞使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乔知之做完此词,悄悄走到武承嗣门首,哀哀恳告门上一个内官,将此词传
与窈娘。窈娘见了此词大哭一场,将身投入井中而死。武承嗣大怒,叫人从
井中捞起尸首,衣袖中搜出此词,登时把这个内官打死。分付刑官将乔知之
罗织其罪,致之死地。谁知天理昭昭,后来武承嗣谋反,合门诛夷,都是一
报还一报之事。看官,你道石崇、乔知之二人没些要紧把美妾出来献酒,惹
得人起贪图之念,连性命也都送在他手里。所以道: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有美姬妾的不可不以此为戒。但是那个夺人姬妾的何苦作此恶孽,害人性命,
连自己也不得其死。如今听小子说一个人奁两赠的故事,传与后世做风流话
柄。
话说唐朝藩镇之权,极是利害,各人割据地方,兵精地广,那跋扈的藩
镇,目中竟不知有朝廷法度,以此终为唐朝之患。那时共分天下为十道:
关内 河南 河东 河北 山南
陇右 淮南 江南 剑南 岭南
内中单表一位藩镇,姓韩名■,封为晋公,统领淮南、江南二道共十五州地
方。这韩■相貌威严,堂堂一表,气吞宇宙,力敌万夫。那时正是安禄山、
史思明作乱,各处藩镇聚兵保守地方。韩■积草屯粮,广招勇士,遂聚了十
余万精兵,奇材剑客之士不计其数。韩■见自己兵精粮足,又见四处干戈竞
起,朝廷俱无可奈何,他便怀着不良之心,思量独霸一方,又恐人心不服,
严刑重罚,少有忤着他意儿的便砍头以示其威,因此人人惧怕。他自己住于
润州,凡十五州,各造帅府一所,极其雄壮,不时巡历。所到之处,神鬼俱
惊,威势同于王者。各官员人等,唯恐得罪,奉承不暇。
不说韩■强悍,怀不臣之心。且说一个客商叫做李顺,贩卖丝绵缎绢来
于润州,泊船在京口堰下。夜间一阵大风把船缆吹断,如一片小叶相似。李
顺天明起来一看,只叫得苦。但见:
波头汹涌,水面汪洋。汹涌波头,显出千寻雪浪。汪洋水面,堆成万仞洪涛。骨都都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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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白茫茫迷天迷地。蛟龙引缆,鬼怪扳船。时时跌入水晶宫,刻刻误陷夜叉室。
话说李顺这只船被大风吹了几千万里,只待要翻将转来,李顺惊得魂不
附体。幸而飘到一个山岛边,李顺合船中人叫声惭愧,且把船来系了。随步
上山一观,满路都是荆棘,仔细寻觅,却有一条鸟径可以行走。李顺寻步上
山,行够五六里,忽然见一个人带一顶乌巾,身上穿着古服,不是时世装束,
相貌甚是奇古,也与常人不同,见了李顺便叫道:“李顺,你来也!”李顺
见这人叫出姓名,知是仙人,即忙下拜。那个人道:“有事相烦,不必下拜。”
就领了李顺走到山顶之上。那山顶上有一座宫阙,琼楼玉宇,宛似神仙洞府。
这人领李顺进了数重殿门,来到殿下,李顺望上遥拜,只听得帘中有人说道:
“欲寄金陵韩公一书,无讶相劳也。”说罢,便有二个童子从帘中传出一封
书来,付与李顺。李顺接了这封书,放在袖内,拜而受之。那个人遂领李顺
离了重重殿门,送到船边。李顺道:“这是何山?韩公倘然盘问是何人寄书,
教我怎生抵对?”那人说道:“这是东海广桑山,鲁国宣父孔仲尼得道为真
官,管理此山,韩公即子路转世也。他今转世,昧了前身,性气强悍,专权
自是,今怀为臣不忠之心。孔子恐其受了刑网,坏了儒门教训,所以寄封书
与他,教他了悟前因,改过自新之意。”说罢,李顺还到船中。那个人又分
付道:“你今安坐舟中,切勿惊恐,不得顾视船外,便到昨日泊舟之处。如
违吾言,必有倾覆之患。”说罢,登山而去。舟中人都依其所言,不敢外顾。
只听得刮天风浪之声,船行如飞,顷刻之间,仍旧复在京口堰下,不知所行
几千万里矣。
李顺不敢违拗圣意,持了此书,竟到帅府献纳,却不敢说出子路转世并
那为臣不忠之意,只说遇着海中神仙,琼楼玉宇,重重宫殿,帘中一位仙官
叫两个童子取出一封书来奉寄之意。韩■生性倔强,似信不信的拆开书来一
看,共有古文九字,都是蝌蚪之文,韩■仔细看了,一字也识不出,遂叫左
右文武百官细细辨认,也都看不出。韩■大怒,要把李顺拘禁狱中,问他以
妖妄之罪。一壁厢遍访能识古文篆字之人数个来辨视,也都不识是何等之字。
忽然有一老父走进帅府,其须眉皓白,衣冠古怪,自居于客位,高声说道:
“老夫惯识古文篆字,何不问我?”左右虞侯走来禀了韩公。韩公走到客厅
来见这个老父,见老父须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甚是敬重,遂把这封书与老
父辨视。老父视了大惊大叫,就把此书捧在顶上,向空再拜,贺韩公道:“此
宣父孔仲尼之书,乃夏禹蝌蚪文也。”韩公道:“是何等九字?”老父道:
“这九字是:
告韩■,谨臣节,勿妄动。”
韩公惊异,礼敬这个老父。老父辞别出门,韩公送出府门,忽然不见了这位
老父。韩公大惊,方知果是异人。走进帅府,惨然不乐,静坐良久,了然见
前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