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雨-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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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俩怔怔对望着不说话,大姐还没有取钱的意向。小妹催促说,大姐,我还要去找别人借钱呢。大姐非常理智地说,不要慌。停了一会,又非常尴尬非常痛苦地一笑,说,小妹呀,我们亲姐妹,明算账。你这六千元,能赚一万块,一六得六,六六三千六,就是说,一千块要赚一千六百块,我这一千块借给你,你赚了,总得多少付给我一点利息吧?小妹嘴一噘娇嗔道,大姐呀,我们姊妹间一谈这个就水了,就假了,哪还有什么亲情。大姐管她生气不生气,耐心开导说,小妹呀,你要转变观念了,你没听说人家美国,儿子抽老子的烟还兴有借有还,他们就凭这一条,所以国家搞得好,比我们强十倍还不止。何况我们是各人成了家的姊妹,还不搞市场经济,继续吃大锅饭,那怎能行呢。
小妹一听这话心里飘着一股火,真想拔脚走路,懒得理睬她了。然而,时间紧迫,手头拮据,还是强忍不满忿忿说道,你这一千块赚多赚少,我统统都给你,好不好,这该行了吧。大姐不急不躁不紧不慢说道,这你又小看了大姐,不要把你大姐想得很坏,我也不是见钱眼开,你毕竟还担了风险,你应该得大头,我是通情达理的,只要一千就行。小妹说,还多点也行。大姐说,不要多,对本钱,借一千,还两千。说完从她自己卧室的房间里取出十张一百元的票子,又当着小妹的面数了一遍,抖动着手交给了董瑞琴。小妹几乎是一把夺了过来,塞进裤子口袋里。大姐还叮嘱说,你可要再数一遍喔。
第二部分:哈佛港商喷臭的语言垃圾
小妹正待起身告别时,黎佳成回来了,打个招呼,小妹,来了。董瑞琴惊惶站起身,忙说,来了半天,我要走了,你们忙。风也似的离开黎家的门,小跑步离去,生怕成哥横插一杠子,大姐再反悔,把事情搅黄。董瑞娟双眼直直地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充满了期待,而又略带忐忑不安,她向上苍祈祷,请求菩萨保佑,那个害人精金娃子不要搀和了。直到黎佳成说肚子饿死了,董瑞娟才收住散乱的目光,心虚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瞒着佳成,攒了一笔小款子作为备用基金。既不是倒贴娘家,更不是养二爷,何苦要像贼一样,鬼鬼祟祟的。她拷问自己的良心。最后安抚自己,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要说为家,那为什么不向佳成透明,佳成又是个扒家的好男人。
半夜,黎佳成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董瑞娟一直没有合眼。他轻轻抚摩她的还充满弹性的胸脯,睡意朦胧含混不清地说,睡吧,天亮我还要早点赶过江去,好多人在等我的消息。董瑞娟翻过身正对着他的脸,我说呀,我说,这股票的事。佳成脸上被她说话的口气吹拂得痒痒的,一听到她又说股票,便忍不住粗暴地说,不是决定了嘛,你又翻悔了,女人之见,就是多变。老婆说,不是的,不是多变,恐怕是时代变了我们没变,是不是我们的信息太少,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就是金钱。佳成摸了妻子的额头说,没有病,不发烧,快睡,不要瞎操心操瞎心。你才是瞎子操瞎心呢。她顶撞一句,索性腾地坐起,披上外衣数落道,你根本看不清这世道,你是瞎子摸象,瞎摸,你是瞎子说话,瞎说。
佳成认清了眼下所处的形势,只有挑战没有机遇,他没有希望再睡下去了。老婆有时还灵魂开窍,她的女人之见,瞎猫撞上死老鼠,有一回两回还证明是对的,不妨听一遍,她不晓得节省自己的精力,更不晓得节省丈夫的听力。这世界上的事,女人也能说准,金娃子也能说准,说明时代倒退了。佳成陡地警觉起来,诘问道,是不是听了瑞琴的煽风点火,马上改变主意了。瑞娟支支吾吾道,她的话我从来不信,都是从金娃子口里拣来的,喷臭的语言垃圾。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瑞娟与他志同道合。佳成这才放了一百个心,好,你说吧。
妻子心平气和说道:家里总共还有九千六百元存款,我们假设拿六千元买股票,就还有三千六百元保底。显然,她向丈夫作财政报告时,隐瞒了她自己掌握用来应付危机的一千五百元的小金库。佳成说,九千六百元,减去六千元,谁不晓得还有三千六百元。瑞娟说,我晓得你聪明。听我给你分析:你们厂三个月没发工资,每月五百多,等于存在银行,总会还给你的。再说,你要看到,你们厂又加入了龙王集团。佳成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婆落伍于时代,不学习新名词,立即点拨道,不是加入,是被兼并。而瑞娟也闻过则喜,知错即改,好,被兼并。我不喜欢说兼并,总和强奸联到一块。佳成嘻地笑了,有所动作。瑞娟打了他一巴掌以示警告,正经点,说正经得不得了的事,你他妈的还不正经。还有,你们厂也股份了,将来会赚大钱的。所以我们往后的日子不用太发愁,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佳成很正经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他妈的老是想不通,这要死不活的厂子,三年换了四任领导,一个个都他妈的发了、肥了,怎么一股份,工厂和老百姓就有钱了。瑞娟不予答疑,像教授对待调皮学生的办法,径直按备课讲义说下去:再说,还有,我们厂,那个假香港老板已经被逮捕了,现在不是兴给一个说法吗,我们一百多号嫂子,跑去市政府讨说法,他们总算给了一个说法。所以,我那一百四十块生活费,不愁没有保障。我的一百四,你的五百五,再加上我守一部电话,你星期天拉蜂窝煤,我们生活是够了的。所以,我。佳成打岔:我听明白了,你是要去买股票,把屋里的这点家当,打水漂。瑞娟活像当下电视上的女强人,刚毅而果敢说道,是的,没错,买股票!
你是灵魂开窍了,让我来给你开窍灵魂。佳成的语言非常简练,他使用频率最高的是“灵魂开窍”,含意却是针锋相对,说女儿聪明就说她灵魂开窍,说妻子的思想混乱,也是灵魂开窍,怎么理解全靠前后的语言环境。他说,我只说女儿,现在是初二,过一年,上重高,要多少钱,要三万;过四年,上大学,上名牌大学,要多少钱?这五年计划实施的结果,必须使我们家庭的GDP也就是国民收入,达到五万元。你这个九千六百元,属于很不发达的家庭水平,董瑞娟同志呀!你还想发烧,冒风险,赶浪头,你想把这把米丢出去,换回几只老母鸡来,下它一箩筐鸡蛋,想得美哟,我看你要真的灵魂开窍才行。瑞娟忿忿说道,我就是灵魂开窍,才开这个窍。但总觉底气不足,强硬中略带一丝犹豫。
佳成干脆坐起身,用他真正的男人之见,来批驳她的十足的女人之见。我刚才说的三万、五万,是坐在太阳底下打醒鼾,白日做梦。你说的你那一百四,我的五百五,那,那是什么。他想了一下,终于有了灵感,冒出一个世界上所有作家杜撰不出的比喻,那,那是奶头上挂胸花。瑞娟茫然不解不耻下问,这怎么讲,我还没听说过。这叫没有生根的地方,随时会掉下来,不牢靠,玄乎又悬乎。所以我们不能作指望,要自己救自己,学人家十三不靠。把这点保命钱泼洒光了,你哭天喊地去吧。
他从床头柜上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提神,好好开导倔强的妻子:我们家庭的财政方针,第一是吃饭,你一定记住,你的米缸里还有几把米。第二是丫丫读书,虽然排在第二位,实际上是比天还要大的事,现在马虎凑合就算一万,必须喂饱肚子后还要每年攒一万,把她上高中、读大学的钱攒足。这两条都是硬道理,有了这两条,我们家才能保稳定。可不能学金娃子他们,那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家,那算个家吗?最后,语重心长告诫老婆,你要经常忆苦,想一想假香港老板买断你们工厂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呀。一声不堪回首的悠长叹息,直叫瑞娟打冷颤。
瑞娟再也不做声了,就势躺下拉被子蒙头忆苦去了。
第二部分:哈佛港商开化有一个过程
两年前,瑞娟所在的国营织袜厂搞资产重组。姐妹们根据本地方言口语,取了个词儿叫“虫蛀”、“虫走”,说的是前几任领导,没有一个不是大蛀虫,他们把姐妹们的血汗吸饱了,把厂子“蛀”空了,他们就“走”了。最后工厂连地皮二百万元一起卖给了港商,说港商有廉政公署管着,不敢腐败,而且他们有治厂的先进经验。两个多月没见港商的影儿,只见汽车将库存的可以卖出去的袜子,整车整车往外运,然后就是一些值钱的设备,也运走了。只晓得要工人加班加点,完不成定量别说发工资还要炒鱿鱼。当时姐妹们以为炒鱿鱼是一碗蛮好吃的海鲜菜,后来才知道这是香港传过来的最先进治厂经验。
两个月没发工资,就等香港老板回来。像久旱盼雨的农民仰望着天空,忽然飘来一片黑黑的云团,香港老板第一次露面了还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一个当场发工资的大会,众姐妹极为兴奋,发工资也开大会,什么都改革了。香港老板讲话,用的是并不标准的广东话,并不标准的广东话,就是非常标准的香港话,香港话的娘胎是广东话,后来被英国话兼并了的中国话,所以袜厂的嫂子们听起来不像人的话。他宣布按照级别和考勤,依据奖勤罚懒的原则,发放两个月工资。嫂子们听了热烈鼓掌,当是人话。不过,他接着说起了鬼话,我们要采用一个全新的方法,这个方法呀,叫做“叽里咕噜法”。因为他说了一句洋文,姐妹们没有一人听懂,只得附会成“叽里咕噜法”以便记忆。
读了初中甚至高中、学了几堂英语课的年轻女工们,在认真考究中发生了争论,他到底讲的是哪一国的话?有的说是“应该你洗”,有的说是“发难洗”,有的说是“得意鸡”,有的总结道,他不是新长了颗“西半牙”,就是拔掉了一颗“葡萄牙”,反正是口不关风,吐词不清,铁定他讲的是任何外国人也听不懂的外国话。香港老板耐心耐烦继续解释道,这个“叽里咕噜法”, 是英国哈佛大学管理学院研究的重大成果,只差一点儿就不小心领到美国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是呀,将生产与销售捆绑在一起,就像把裤子和袜子连在一起织成裤袜,这样,把裤与袜的责任落实到每一个姐妹的肩上。讲“葡萄牙”“西半牙”怪话的女工,私下大声反驳说,裤袜的责任,才不是落实到“肩上”呢。她刚好穿了一件本厂生产的裤袜,说完把两条腿一伸,做了个不雅但又认为是很性感的动作。把裤袜套在肩上,大腿怎么办?众姐妹笑出了眼泪。
紧接着,一个管工人的厂长助理念名单和工资等级,念到谁谁就上台亮相,且沿着主席台后沿那一摞纸箱走一遭,从管理人员手中领到一大梱各式各样的袜子。这就叫发工资,这就是领的工资。女工们终于实现了先辈们前赴后继、梦寐以求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理想,却反而怒火中烧,大放厥词。霎时间,会场上唧唧喳喳,吵成了一锅粥。有的说,这是他妈的什么治厂新经验,还好意思英国哈佛、美国诺贝尔呢,牛卵子扯到马胯里,还配得上叫“叽里咕噜法”。有的说袜厂里发袜子,钢厂里发钢铁,殡仪馆里不就发尸体。其他人发挥想象,各凑一句,药厂发药。木材厂发棺材。环保工人发垃圾。避孕套厂发避孕套。月经带厂发月经带。这样一发泄,便将“叽里咕噜法”丢到长江去了。
不管女工们怎么挖苦怎么丑化,并不影响分袜子发工资的先进性,而且,这就是专治向来多嘴多舌女工们的有效药方,就是险些得诺贝尔奖的治厂先进经验。虽然经验是先进无疑,可袜子一点儿也不先进,都是些市场上滞销的女人长统袜,有的是只裹住小腿大腿的,有的是裤袜,连屁股也一起裹上的那一种。中国年轻妇女的开化有一个过程,穿起这样的似裤非裤似袜非袜的东西满街跑,需要下大力气转变观念,才能培养对自己大腿、屁股的自信自恋情节。散会的时候,大嫂们胸前抱着一大堆袜子,走路极不方便,一个个像怀了九个月的身孕,不过仍是有说有笑,认为这事情太滑稽,好多人一辈子也没碰到过,所以很珍惜这样的体验与经历。但也有不说不笑的,因为实在说不出口,笑不出声,明知这袜子是换不回油盐柴米钱的。有个黄蜡蜡脸孔的女工腿一软,双手一松,袜子散落一地,她歪倒在地上哇哇哭喊起来,犹如唱山歌一般。其他女工也是爱莫能助,只是精神上劝慰开导一番,不可能伸出友爱之手帮一把,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