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余欢-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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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微笑还停留在他脸上,手也没有停下洗盘子。
“我们分手吧。”于是,陈朗又说了一遍。
◎25 亲爱的K( 之五 )
亲爱的K:
我还记得。五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的那封信,唯一的那封信。你说“她就是我的黄金”。你说“生活中有很多的事要学习,其中一件就是学得不那么残酷”。你说“站在她的身边,我会感到爱中才会有的那种冷”……你看,我这人健忘,但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得。
我怎么想,也想不清:周禾是不是我的黄金,我对他是不是太残酷,而牵着他的手的我的手的那点冷,是不是出于爱情。
我常常想象你和她在一起的情形,就像一个盲孩子在想象颜色。你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会不会手拉着手?她让你试她给你买的衣服时,你会不会不耐烦,然后她会不会发脾气?她会不会给你做饭,然后抱怨给你做饭,然后再继续给你做饭,然后很多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你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她老了,在屋子里忙忙碌碌,而你会突然为这个老去的身影而热泪盈眶?你会不会在写一本书,你对这本书精雕细琢、吹毛求疵,因为你知道在这本书的首页上,你会写上“献给我亲爱的妻子”,而你不想辱没了这个献词?深夜你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睡着的她会不会醒过来,起身,吻你一下,然后继续睡去?她会不会总是买你喜欢吃的菜,买到令你厌烦为止?她会不会羡慕别人比你更有钱、更阔气、更紧跟时代,但是她把这种羡慕压在心底,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有无尽的柔情?她会不会听你说话,听得聚精会神,听得哈哈大笑,听得泪如雨下,听得秋去冬来,听得在你膝盖上睡去?
这样想象着时,我心里觉得温暖,踏实,好像你和她在替周禾和我——或者替一切失魂落魄的人——得到幸福。好像你们就是完美化了的我们,而你们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一个圣诞老人出现在一个孩子的门前。虚幻,但是是那么及时的虚幻。
我知道,你这辈子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不多不少,多么完美,这一个人。我心里没有嫉妒,真的没有。如果说有一点,我嫉妒的也不是她,而是你,因为你这么肯定地爱一个人,有多少人,一辈子也达不到这么肯定。虽然这听上去有一点奇怪,但又是事实。好像你对她的爱情,是我对你的爱情的一个前提。
陈 朗
◎26 纵然是举案齐眉——(1)
一平在花摊边挑花的时候,眼睛在白玫瑰上停留了一个片刻。开起来的时候,一定是很好看的,他想,尤其如果配上如意家那个白瓷花瓶的话,据说她买那个花瓶花了150块钱。
“150块呢!我犹豫了半天才买!后来我想,就算是送给自己的结婚礼物吧!”
“啊?结婚?跟谁结婚啊?”
“管他呢,买了再说吧!”
想起这个情节时,一平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How can I help you?”卖花的墨西哥人问道。
一平回过神来,熟练地选了一把百合。
“谢谢!谢谢!”一个小时后,如意笑吟吟地收过这把百合。
明白了。她想。她觉得她收到的,简直不是一把花,而是一个通知。通知上写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再发生。
何必呢?其实我对你,也不过是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想法而已,何必定期地就要发给我一个通知,上面写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再发生。我有那么傻吗,我。
但是如意脸上,还是撑着一个甜甜美美的笑。带着甜甜美美的笑,她把花的包装拆去;带着甜甜美美的笑,她把花的长枝剪去;带着甜甜美美的笑,她把花插到蓝瓷花瓶里。直到他们出门、到餐馆、坐下来点菜时,同一个微笑还泛在脸颊,挥之不去。
“你随便点吧。今天老子请客。”一平又不知从什么中国电影里学来一句新词。
“那老娘我今天就不客气了。”如意和道。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论文写得怎么样了?”一平问。
“别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么回事呢?”
“写不出来,跟便秘似的。”
一平大笑起来。
“我早觉得做学问没劲,我都不知道这么些年你是怎么混过来的。”
“我怎么混过来的?我告诉你,”已经混出一本书、Tenure马上要拿到手的、34岁的年轻教授李一平非常耐心地传授着他的经验,“人生就像是被强奸,如果无力反抗,不如好好享受算了。”
如意愣了一下。微笑起来,接着又大笑起来。
“为享受强奸而干杯。”如意举起空酒杯,和一平碰了一下。
这个晚上如意和一平喝了很多酒,聊得也很多,很开心。那天晚上在医院里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坦然的笑容、自然的调侃都传达出了这个共识。
没发生过就好,一平想。
没发生就没发生吧,如意想。
万能的上帝只是打了一个盹,又重新坐直了腰板,温柔和蔼地俯视两个笑吟吟的人。他们笑得那么恰如其分,如同一杯咖啡,放了适量的糖、牛奶,端到伸完懒腰的上帝面前。
他们把他们共同认识的“圈子”里的人骂了一个遍、他们聊了中国革命电影中的身体语言问题、美国三级片和日本三级片的不同问题、宋庆龄和宋美龄到底谁更漂亮的问题、纽约哪一家餐馆的中国菜最正宗的问题、一个虚无主义者是不是有资格比别人更自以为是的问题、男人和女人谁其实更脆弱的问题、西瓜和哈密瓜哪一种更好吃的问题、克林顿是不是一个好总统的问题……他们聊得很投机,很开心。如意觉得和一平在一起,最开心的一点,就是他们总有话说,唧唧喳喳的,好像两个小姑娘在讨论今年夏天流行的新式裙子。
“Clinton确确实实是一个很糟糕的总统,He was the worst until George W。 Bush。 It's just when Bush showed up; 人们才开始怀念他了。Clinton was the second worst,当然和Bush还不是一个级别。Clinton当政期间,the states US government bombed were more than any time in history。而他最糟的地方,就是把Democratic Party弄成了一个温和的Republican Party。把Democratic Party的agenda和identity完全给毁了。 If someone can vote for a republican party; why do they bother to vote for a party that only looks like a republic party?……”一平说到严肃的问题时,英文明显就开始增多。
◎26 纵然是举案齐眉——(2)
“你怎么这么啰嗦啊?”如意对政治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果断地掐断了他的演讲。
“实在对不起,杨小姐,我又忘了,和女人谈政治,是对牛弹琴。”
“什么对牛弹琴,是牛自己在弹琴吧?”
一平放声大笑。
◎27 ——仍恐意难平(1)
纵然是举案齐眉,仍恐意难平。
如意坐在那里发呆,一平去上厕所了。就在这个时候,如意脑子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看,我的名字里有“意”,他的名字里有“平”。“意难平”。
这个想法在如意脑子窜出来,她微微一笑。
餐馆里有点冷,如意抱紧了胳膊。
一平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如意有点尴尬,因为没有人接,它连着响了四声,邻桌的好几个人抬头看她这边。
停了一会儿,它又响了,又是连着四声。周围的人又扭头看她。
一平怎么还不回来?如意想。
又响。
如意有点紧张了。这人什么毛病,不会留言吗?会不会有什么人有什么急事找他?我就帮他接一下吧,于是电话下一次响的时候,如意拿了起来。
“Hello?”
“喂?一平?这不是一平吗?”
“不是,我是他朋友,他现在不在。”
“噢。”
“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再打吧。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过十分钟再打吧。”
很简短的一个电话。是一个中国女孩,似乎也没什么事。
过一会儿,一平回来了。如意告诉他刚才有一个电话。
“你接了?”
“嗯。它老响,我坐在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就帮你接了;告诉她待会儿再打。”
“你怎么接我的电话?”一平突然显得很不高兴。
如意自尊心很强,他这样一说,她也不高兴了。
“我是怕谁有什么急事找你,它连着响了四次!”
“但是你知道我马上就回来。”
“我怎么知道你过多久回来?”
“她问你你是谁了吗?”
“没有。”
“那你自己也没有说你是谁吗?”
“我只说是朋友。”
一平突然叹息一声,摇摇头。
“怎么,坏了你什么艳遇吗?”如意冷冷地说。
一平不做声,虎着个脸。
于是如意也不做声,虎着个脸。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还宋庆龄、克林顿什么的,现在他去上了一个厕所。她帮他接了一个电话,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得多么“真心地”不喜欢我,才会为这点破事跟我较劲啊。如意想。
一平闷声喝剩下的酒,如意一口一口吃剩下的点心。桌上的烛光晃晃悠悠,照着两个气鼓鼓的人。
如意突然发现自己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一个颤抖一个颤抖滚过她的身体,好像有一个猛兽在她心底里一次接一次地跺脚;跺得她似乎连吃点心的勺子都握不住似的。她对自己很生气。我怎么这么没用,这点委屈都关不住?!接着她又反过来想,我怎么这么没用,凭什么要受这个气?!
“你现在打一个电话过去,告诉她,我不是你女朋友,不就行了吗?”如意突然抬起眼睛,说。
一平还是不说话。不错,打电话过来的那个是李婷,是他上个礼拜在一个party上认识的一个中国女孩。长得不错,性格也还行,似乎有点做作——把女人的娇媚表演得有些过火。但就是这样,一平还是对她产生了“兴趣”,当场就半真半假地邀请她去“纽约最好的甜点店”,而她也半真半假地答应下来。昨天他试探性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没有接,于是他想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今天她竟然打了过来,而且接她这个电话的,竟然是如意,也难怪一平有些气急败坏。
如意坐在那里。看着一言不发的一平,突然觉得彻骨地冷。我真傻,我其实就是真的傻。我以为我不傻,其实我就是傻瓜一个。经过了那么多,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一点“进步”。我以为我空白的书终于翻了一页。就算不是爱情吧,也还算有一点怜悯。刀山火海的世界里,有一点相互的怜悯。不多,但是也不少。结果,什么呀。狗屁。其实我还停留在那一页,白花花的、白皑皑的、白痴的那一页。比以前更白花花、更白皑皑、更白痴的那一页。如意觉得自己身上被贴了一个咒符,这个咒符谋杀了她全部的青春。现在倒好,她的25岁、26岁、27岁、28岁,在美国的这些年,堆在时间的仓库里,成了无人认领的尸体。腐烂的、恶臭的、无人认领的尸体。
◎27 ——仍恐意难平(2)
“Well; maybe there is a cultural difference……”一平想缓和一下气氛,给自己一个台阶。
如意冷冰冰地看着这个冷冰冰的嘴唇里冒出来一句冷冰冰的英语。这个男人,坐得这么近又这么遥远的男人。李一平、James、Professor Lee。这个三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像个孩子的男人。这个上个星期还把手放在她手上,像个婴儿一样无助,而此刻突然从一平倒退到James,从James倒退到Professor Lee的男人。
纵然是举案齐眉,仍恐意难平。
“Then fuck your cultural difference。”如意站起来,把椅子推到一边,走了。
◎28 怎么办?(1)
怎么办?怎么办?小蕾站在洗碗池前,边洗碗边焦躁地想。这只碗,她已经洗了五分钟了,但是,恍恍惚惚地,还在洗。
陈朗找不到,如意找不到,全世界都失踪了。就剩下她,被一个问题困住了,这个问题就是:她昨天和Adam上床了,现在该怎么办?这个笼统的问题,经过小蕾一天的苦苦思考,已经繁殖出来了无数的小问题,比如,仅仅就“等电话”这一栏目,小蕾脑子里就冒出了以下问题:当一个男人说“I'll call you”时,他是真的会给你电话,还是仅仅在敷衍了事?如果他给你